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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铣猪刀

推荐人:汤胜星 来源: 阅读: 2.2W 次

我珍藏着一把铣猪刀。这是我父亲留下的遗产,一把明晃晃的兽医手术刀。

一把铣猪刀

我们先来认识一下这个字,这个“铣”字有两种读音,一是念“显”,二是念“洗”。按我老家方言,应该是去声,念“线”。但书面语言叫“劁猪”,劁的读音与“敲”相同,因此也有人把劁猪叫敲猪。但在我老家,叫“铣猪”。

再来说一说“铣猪”是什么意思。最直截了当的解释就是阉割猪。猪为什么要铣?理论上说,不铣的猪,吃了很多食物,但并没有转化为膘,而是为繁殖积攒精力和活力,大量耗费卡路里,自然胖不起来。

在以前的农村,铣猪是一门谋生的好手艺,从事这一行业的一般都是男人,而且是青年或中年男人。他们靠一把刀吃饭。四方八邻的,也许就出那么一个。他们的生意是季节性的,因为老百姓养猪基本都将时间约定俗成了。农村家家户户大多养猪,如果买来的小猪是雄性的,只要不将猪留作种猪,到了猪将成年时,发情便势不可挡,便都要阉割,否则,一旦发作起来,那猪便不睡不吃,性情暴躁,挖砖撬瓦,甚至越栏逃跑。所以必须及时把它阉割掉,公猪被斩除情根,从此以后,就只会发愤图强吃食,一心一意长膘了。

我父亲年轻时就曾是一名优秀的铣猪人。

猪是农家除种田产粮之外的另一大主要收入来源。20世纪90年代前,大部分农家都要养两头肥猪。一般是卖一头猪,将收入留作家里的主要开支,如娶儿媳妇、做新屋、孩子上学等,也有的人家有这些喜事时,宰一头猪弄酒席。另一头猪一般是留到过年时“杀年猪”。过年前腊月二十几宰了,卖一部分肉,自己家留下猪头、下水和少部分肉到过年时吃,再腌制一部分肉,把木枝条拧弯穿起来,满满的一竹篙,天气好时晒在门前,从腊月晒到正月,这是丰衣足食的标志。也有的人家则是把猪卖了,卖猪的钱再买些肉过年吃,其他的可以换做小孩过年的新衣,翻过年来开学的学费,开春后的化肥农药等等。

十里八村约有一户人家养母猪,繁殖奶猪出售,一片村也有个别人家养公猪,到邻村配种。农民从集会上买回小猪,凡是要育肥猪的都要铣猪,等铣猪的过来,就把小猪铣了。铣了的小猪就只能生长发育成肥猪了。到了21世纪90年代之后,农村开始发展集体养猪场,猪场都有专职或兼职的兽医。农户养猪的慢慢少了,走村串街的专业铣猪匠就也就消失不见了。

我从上小学到初中,也就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经常在周末等假期跟随父亲走村串户去铣猪。铣猪时,事先准备好用脸盆装点水放在一旁,父亲抓了猪,主人帮忙摁倒在地。父亲一般左脚用力,半跪在猪身上,右脚用力支撑地面。拿出铣猪刀,先用嘴叼着,泼点水在猪的下腹部,这算是消消毒,再用铣猪刀在泼过水的地方刮掉一点猪毛,露出一块肉,一刀下去,猪身上就开了一个口子。铣猪刀头部呈三角形,顶尖和两个边是锋利的刃口,用来划开猪的皮肤,后面有个手指长的把,末端带个弯钩。口子开好后,父亲用右手食指伸进去,只捣鼓两三下,他手指就能把猪肚里的“花花肠子”钩出来,然后用铣猪刀割断,把剩下的部位又塞回去,食指又伸进去摸几下,好像是把先前摸乱的内脏归位。父亲手艺好,也就一两分钟的事,当父亲把手指抽回来,铣猪手术基本就结束了。他一般会再泼点水洗洗血口子,说声放,他脚一抬,帮忙抓住尾巴的、摁猪头的全放了,猪一下子翻身串起来,吼叫着跑到老远去…

有的铣猪匠会在猪的伤口处涂上一把黑黑的柴草灰,或用猪毛把切口贴住。也有的铣猪匠却将这一步也省略了,将他那双血糊糊的手在猪毛上捋一捋,留下那个血糊糊的窟窿,让人好生可怜疼痛之意,尤其是养猪的女主人。猪的生命力极其顽强,其实那个切口很容易愈合,既不必消毒,又没有必要缝合。如果换作是人,恐怕要住几天院了。

铣下来的猪卵子,有的被铣猪匠顺手拿了去,积少成多,成为一碗大补的下酒菜。有的被主人要了去,放在饭甑里蒸熟,给自家男人吃,说是吃啥补啥的。有的是被主人家小孩从那盆事先准备好的脸盆里捡了,用纸包好,放在火炉上烤熟,烫烫的吃下去,小孩多的人家甚至会出现争抢局面,追着满院子跑。

我父亲一般是轻轻一挥手,将两颗玩艺儿抛到了猪栏的屋顶上。为什么偏偏要扔到屋顶上,这大概是从古人那里得到的启发。读过历史的大概会知道,人阉割下来的玩意儿是不可以随意扔掉的,一般要放进一个木制的锦盒子里,安置在高架子上,行话叫“高升”。“高升”的目的是要让现管太监验明正身,同时死时能够全尸下葬。但猪不是人,猪卵子自然不能在家安置起来,那就只能将它抛向屋顶,权当是为它图个“高升”寓意吧。

农闲时父亲靠一把铣猪刀在四方八邻铣猪,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而且可以在外面吃饭,这在当时经济不发达甚至贫穷的农村,是很令人羡慕的手艺。那年代没有电话手机,谁家有猪要铣一般是托人带口信来请我父亲,一般是走到一个村庄,先把那户人家的猪铣了。同村人听到猪叫,都知道是铣猪的来了,抓住这个机会,将发情期的猪统统铣掉。农户家一般是过年前卖猪或杀年猪,年后开春捉小猪来养,养的时段都差不多,因此每年四到六月是铣猪高峰期。这样一来,一个村庄或邻村铣猪一次,一天时间就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有时往返路上还能接到生意。

父亲除了有铣猪的手艺,还能铣鸡。铣鸡和铣猪的原理和作用是一样的。那年月,家家户户都养鸡,而且是散养。因此铣鸡前头一天就要做好安排,早晨不能把鸡都放了,要把鸡关好,否则是很难抓回来的。铣鸡的工具不象铣猪一样只有一把铣猪刀,铣鸡是一套工具,有刀、有钩子、还有各种各样的带细细的杆子和细线的东西。铣鸡时先将鸡屁股一挤,把鸡屎挤掉,免得弄一身,再把鸡翅膀扭在一起,用绳子困住鸡脚,鸡基本上就动荡不得,只好任人宰割了。在鸡的下腹部拔毛,露出一小块肉,用刀子划开一个小口子,再把各种各样的带细细的杆子和细线的东西伸进去,捣鼓一阵,鸡卵子就被取出来了,全过程也就一两分钟。鸡的生命力也极强,创口处不用做任何处理,把鸡往地上一放,它就能满院乱跑,到处去找吃的,过一两天创口会自然愈合。

我一直以来认为铣猪和铣鸡的手艺很难,特别是铣猪,只凭一根食指伸进猪的肚子里,完全凭借经验和技术,就能摸到想要的东西,而且能把它掏出来,简直比现在外科医生做手术都难。父亲年轻时学的这一门手艺伴随他几十年,要不是后来养猪的渐渐消失了,他能一直将这一行传下去,但现在,他留在世上的只有这一把依然明晃晃的铣猪刀了。

铣猪这个职业在农村是最底层的职业之一。但我的父亲并不是专业的铣猪匠,铣猪只是农闲时的副业。父亲读过几年书,是高小毕业,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年轻时当过大队会计,因此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一辈子称呼他为“汤会计”,这在我们小时候听起来都是一种引以为豪的称呼。我们一家兄弟多,家庭负担重,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并不容易,父亲头脑灵活,除了种田,还从事过很多副业,比如开手扶拖拉机,比如买机器机米,常年四季在外挣钱,后来又做收谷生意,这些今天看起来很一般的行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是很不容易的。

父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特别重视教育。省吃俭用要让儿女们读书,这在那个年代实属不易。很多人家子女都是小学没毕业就不让读书了,理由是读书又花钱,又耽误工夫,因此早早地把小孩从学校扯回家,干农活,挣工分。正是因为父亲的理念,我们家才成为全村唯一的书香门第,出了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父亲四个儿子包括儿媳孙儿孙女十七口人共出了十二个大中专毕业生,这是令人骄傲的一件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兄弟中也没有一人子承父业学习铣猪的手艺,就让这把明晃晃的铣猪刀留作永久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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