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行四季

一六年的夏天，于我而言并无酷热难当，反倒是有些刺骨的寒，带着惶恐不安与对未来的茫然，我走出来生活多年的校门。拈起一片树叶，倾听这个城市的脚步，或急，或缓，或喜悦，或悲伤，人们来来去去，走走停停。我像一个拾荒者，悄悄地收藏起时光的底片，也许会在未来的某年某月某一日，阳光晴好的午后，晾晒出那些过往的画面。

入夜后孤身一人，是件非常考验人的事情，你会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些过往，你不断的思考着今后的生活该何去何从，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惧。心里堵得发慌，难受与不安无法用言语表达，渐渐地天色微亮，光自窗户透进房间，洒在身上，仿佛能够带给人以安全感。终于，疲惫如潮水一般袭来，你终于能够短暂的闭上双眼。日复一日，这样的转赚反侧，伴随了我的整个夏天。

已是秋的时令，绿依然葱茏，花依然千娇百媚，那日偶然间入耳的一句话，万不曾想，它会给我的生活带来怎么样的改变，甚至可以说，无论结局的好坏，这句话确实的影响了我那看似迷雾重重的未来。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一饮一啄，饱蘸苦辣酸甜”

我就这样神使鬼差般的来到了新东方，至于原因，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心中对未来还有所期盼，也许是因为那句“一啄一饮饱蘸苦辣酸甜”让我下定决心，继续前行。

早上七点四十上课，夜里十一点熄灯，上午不停地翻动着装满泥沙的大锅，下午如机械一般的打磨菜刀。周而复始，两天的新鲜劲一过，便也觉得无趣了。我问过师傅，菜刀真的有必要磨那么薄?师傅对我说，磨的不光是刀，还有你的心。我看着身边那些如我一般大汗淋漓红着双眼埋头苦干的师兄师姐，似懂非懂。

日子天天过，心情就像四川盆地的天气，总是潮乎乎的。那口被砂石磨得发亮的大黑锅，还有那把六寸长的菜刀，陪我度过了初来新东方的第一个月。我看着面前的玻璃碗中，那如发丝一般的胡萝卜在水里舒展开来，满是创可贴的手指，似乎也就没有那么疼了。已是深秋。这个有些慢条斯理的秋，倒是显得很是慵懒。天很高，也很蓝，云是像棉花糖那般的柔软，我突然惊醒，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这般美的天空了。

与师兄们的聚餐发生在立冬的那天，秋收冬藏，大家一起忙碌了一整天的时间，晚上的餐桌十分丰富，我的师兄师姐们极有天分，一盘盘叫不上名字的菜排列在一起，确实是一副极为动人的画卷。突然想起有人说过，人类活动促成了食物的相聚,食物的离合也在调动着人类的聚散。西方人叫作“命运” 而中国人，则称之为“缘分”。东方和西方，塞北和江南，人的迁徙促成了食物的相逢，而食物的离合，也见证了人的聚散。

我的室友曹哥，是一位年过而立的达州汉子，他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女儿八岁，正在读二年级，小儿子不过还在咿呀学语。在我看来，曹哥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他走过很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闲来无事时，他常与我坐在一起抽烟，然后像我描绘着未来他开一个干锅店的美好蓝图。曹哥与身边的每个人关系都十分的融洽，用师傅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极有“火候”的人。在中文里。“火候”一词的使用并不单单局限于厨房，更能用来评价处世的修养，以及人的境界。那天晚上的聚会，我坐在一旁看着曹哥游走于众人之中，眉开眼笑之余也不落下任何一人，渐渐地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

不知从何时开始，每天做好的菜品都会在师兄师姐们一顿劈头盖脸的表扬中被哄抢一空，似乎这让我找回了那丢失掉的自尊心，虽然现在看来，那不过是虚荣心的满足，但对于当时不谐世事的我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自信心的激励呢?这个冬天并没有想象中的严寒，厨房里轰鸣的油烟机与熊熊燃烧的灶火，在一定程度上，驱赶走了身体与心灵的僵硬。

不觉间，除夕如期而至，如要说这一年的新春佳节有何不同，大概是我突然之间转换了二十年来的角色，由在沙发上看电视，变成了在油烟中手忙脚乱。十二道菜的“月月红”花费了我两天的光阴，穷尽了我这小半年学到的手艺，所幸家人总是爱护你的，看着他们在桌上对着菜品指指点点，吃的不亦乐乎，我笑的格外灿烂。家，是生命开始的地方，曾听闻，人的这一生，都在回家的路上，人们成长、相爱、别理、团聚。这一桌家常味，或许也就是人生百味罢。

我再次回到成都的那天，已是正月十二，年后班上少了许多的身影，一个星期的时间，稀稀拉拉也不过只来了二十几人，余下的人们天南地北，有的已经迫切的去到了行业上，有的则是了无音讯。听闻大师兄找到了一份薪资丰厚的生计，许多留下的人也都开始躁动不安，待到一个月后，我学完了最后的课程，连我在内，只剩下了六个人。师傅对此很是平淡，每年都会有上百号人在他身边相聚，然后分离，对于离别，他早已习惯。那天早上，他安静的把我们送到门外，没什么特别的嘱托，只有几句简单的祝福。

二月春浅，雨轻落，是一场朦胧的烟雨。楼下的树枝鼓着星星点点的嫩芽，春雨贵如油，这句话其实在南方显得有些不实，因为南方一进入冬天，就有细细的小雨，酝酿着春的气息，将泥土浸泡，松软，将池塘蓄满，为来年的春做好准备。我常在家折腾一些新奇的食材，或是将那些流传甚为宽广的家常菜做成另一番风味，再交由家人品鉴。花费数个小时乃至大半天的时间，做出两三道不能果腹，华而不实的菜，在父亲看来是不可饶恕的，我们总是在菜品的制作方法上争执不休，甚至有一次，因为红烧肉到底该不该先过油，我差点挨了揍。所幸的是我的狐朋狗友们对我的异想天开赞不绝口，隔三差五的便买好食材，邀我前去做饭，我也乐于没有父亲在耳边叨唠，享受着浪费粮食的过程。

再见到我的大学同学们，已是六月的时候，又到夏天，自他们离开学校，也已过了大半年的光景，大家似乎也跟以前有所不同。从前在我的印象中，羞涩胆小的一个女生，在饭桌上一杯又一杯的向我敬酒，我实在招架不住，只好借口方便，狼狈逃到门外的河边躲酒，恰巧碰见了同班的一个男生，看他通红的脸，似乎与我出来的原因大相径同。他眯着眼对我一笑，扔给我一根香烟，又给自己熟练地点燃一根。我稍微诧异，随后释然，这个以往从不抽烟的男生，也在这半年中有所改变。与他站在河边，任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我看着缓缓流动的河水，阵阵出神。已不记得那天自己到底喝了多少酒，又吐了几次，自离开学校以后，那是我第一次喝醉，看着他们的样子，失落就这么涌上心头，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我的同学们仿佛在以此留恋学生时代的美好，他们放肆的喝着，唱着，跳着，那些桀骜不羁，是他们并不愿意忘怀的青春。我也就这么陪他们疯狂着，直至天色微亮。

又至盛夏，走在街上看那满树的郁郁苍苍，枝繁叶茂，感受着夏那旺盛的生命力，缤纷绚丽，灿烂而热烈。岁去弦吐箭，恍然间，已是一年的光景，再次走过这春秋冬夏，我的心中为之庆幸。行不一样的路，遇不一样的人，看不一样的风景，品味不一样的人生，历史对于旁观者而言，是一段故事，而对于亲历者，确实切身的喜悦与感伤。不管是否愿意，生活总在催促着我们迈步向前，而这牵绊灵魂的春来、夏在、秋至、东还，也提醒着我们每一个人，认清明天的去向，不忘昨日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