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青山

过年前回了一趟老家。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山与山之间的谷底，生长起来的村子。想来已有五六年的时间了，没有回去过。这一次是去扫墓，以及给老房子除草。

这些年来，断断续续还是听到一些关于故乡的消息。大概是修了路，很多老房子拆了，又建了很多新房子。但我一直没能回去过，有时候只是经过村口，也没有进去走走的想法。而这一次，不知为何，他们说去老家的时候，我竟有些欣然而往了。

毕竟那个地方是我生长了十几年的地方。尽管那时候的它还那么的贫穷不堪。我是大山里的孩子，并不曾忘记过故乡陪伴我长大的青山。虽然在那还不经世事的年少时期，我也渴望走出这些群山，去到更广阔、繁华的世界。

从县城去故乡的路，已经修了好多年了。在山之边缘蜿蜒向前，山与对面的山隔着宽而长的赣江水。就这样在黄土裸露的山壁下的路上，在风烟已不俱净的山水之间，车子迅疾地奔跑着。几时，经过这些路途，我曾欢喜雀跃。而今我早已知了这一切，反倒觉得很平常。对于即将到来的天地，因为已经有所知晓，并无新奇。依然是有星星点点的新楼房耸立起来，座落的痕迹，在周围留下一处两处赤裸的黄土山壁，与整个的青山绿水显得格外突兀。也许这是这些山水的宿命。人类为了自身的生存，为了生活，不得不进行某些活动，于是将索取转向它们。无从选择，无从反抗，只能默默顺从。

这一路过来，直到进入老家的那条村路开始，这样的景象变得更频繁了。原来记忆中的样子早已不复存在。一家一家的新房子，好像已经隔绝了以前土房子的贫穷苍白的年代。这未尝不是好事。

也只是匆匆地略过。或者有的时候并无意去看印下了十几年记忆的一处处地方，它们怎样了。很多的东西都已改变了，物非人亦非。不想去细数，不想去翻动记忆。就让我做一回过客吧。我于这里，终究不过是过客罢了。很多生命中遇见的人，原以为会是陪伴一生的，在某个时间路口突然发现，我们也不过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是终究要分离的，不问过去。

终于到达老家。老家的房子在村子有人家的最深处。泥土做的房子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已经到处是伤口，到处是时间里划下的创痛。屋前屋后杂草早已枯黄，但依稀可见它们夏天时的茂盛的样子。屋子里灰尘已经好几尺厚了。看着墙壁上贴满的初中时的奖状还清晰鲜艳，我却顿觉时间太过仓促。如今回到以前日夜住着的地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触。五六年过去了，你终于孤寂至终老，只有渐渐落下的灰尘，不忘穿透细小的缝隙来陪伴你。而我，终于可以就这样舍弃这些，轻而易举的舍弃。是和记忆一起舍弃，那样决绝地。像抖落衣上的一粒尘土。

去山上扫墓。上山的路已经被蓬勃生长的树木和荆棘掩盖了，需要寻着原路，摸索前进。一行人，前前后后，说着过往的人事。我想起小时候走过许多许多遍这些陡峭的山路，想起那时候和妈妈去砍柴火。想起一个人在春天和秋天时去山上采野果子，清甜的浆果，是那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水果。现在却连名字都要提醒才能记起来。

扫墓似乎也只是一种仪式。那些埋藏在下面的祖辈，于我是陌生的存在。因为我和他们没有任何相识或相知。但也觉得敬重。想着父亲他们这一辈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建墓碑在山上，觉得无限敬畏。山上虽然孤寂，但有清风和四季的野花和雨，有阳光，有绿色的树木作伴，大概也是一件很美丽的事情吧。人活着的时候，难以做到彻底的隐居山林，总有人世的种种牵绊，总有自身的种种欲望。死后若能与青山长在，是否也算是某种救赎呢?

除草、点香、烧纸、点燃爆竹。循序渐进地完成这些。长大以后，第一次记住了扫墓的步骤。

在山上远望，满目高耸的群山，已经长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繁盛了。山里的人走的越来越多，山却越长越绿了。青山依旧在，只是水已经不是以前的水了。那条小河，不再活泼和清澈了。以前的清晨和傍晚都要去河边挑回重重几担水。那水是最干净的水，因家在村子的最深处，倒也觉得幸运。我一直以为，是小河以它的纯净滋养了我的小小心灵。

童年和初中的记忆大都关于这里。那时候的生活贫穷苦涩，但担过柴和水的肩膀，却因此过早地懂得生活的不易与艰辛，懂得父亲母亲付出的汗水，懂得读书的机会对于大山的孩子的珍贵。

记得从四年级开始，得到乡镇上读书，一个星期才能回一次家。去上学的路上要先从家里走一个多小时到村口的码头，坐船两个小时左右，再走一段路到学校。学校里的生活也单调并且艰苦，在食堂吃简单而难吃的饭菜，那时候一星期的零花钱才几块钱。但那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苦。和一群小伙伴玩得很开心，在学习里种下乐趣，在老师的期待里进步。童年的日子也算快乐和美好。

人越长越大，那一条村路，只觉得越走越窄。从前，多希望它会变成一条水泥路，那样下雨天去学校的路上，我的鞋子就不会被弄脏沾湿了。而今，它终于变成一条水泥路，可我再不需要走这条路去想去的外面。从前，我最喜欢这些青山在春天开满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而今，我再也无法在三月来看一场映山红的盛放。从前每一次路过冬季的田野，它们收割后枯黄的模样，我总以为以后我会为它们写一首诗。而今，见到冬季的它们，却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从前……记不清有多少从前了。正如无数而今也会变成从前。

很多时候，我们的离开，是为了生活。为了所谓更好的生活。因贫困本身是让人类觉得耻辱的一种本能。于是许多人努力远离这种贫穷。到另一处安家，靠着父母亲的汗水，终于建起房子。虽还是在乡村，许多方面却也便利许多。但生活依然平淡，依旧是柴米油盐而已。只不过这些年我一直在外面上学，父母的许多不易，我并不知晓。抑或知晓，却也无能为力。

终于懂得“故乡”的含义。因真的是故去，所以总是和现在隔着这样的千山万水。

但青山依旧在，不老的山，它陪伴了多少代人的成长，又送走了多少代人呢?

我看过许多地方的山，但没有一处的山会这样让我熟悉，熟悉它的轮廓，熟悉它的明与暗，熟悉它包容的人间烟火。熟悉它的丰富的树木与野果……

即使我的熟悉不过它的几百万分之一。

故乡是一个再也无法回去的地方。它只能住在心里。成为无法抵达的精神家园的一部分。我生命印记里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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