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例子

他见到我，又提起那件事，与前几次一样，情绪还是那样激动，眼神仍充满着企求。我劝他，把它忘了吧，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年多了，即使写出来也没有人看。他说他做不到，其他事情随时问会渐渐淡忘，可这件事怎么也忘不掉。我看他一脸沉重，也不便再说什么。他以为我改变了主意，新兴奋地将我摁在凳子上，断断续续，如诉如泣地讲述起来：

自杀那年，他才五十出头。他死得很惨，喝了一瓶农药，生怕不死，又用绳子勒住自己的脖颈……

那天，我去看了，挤在人堆里，只瞥了一眼。那模样倒也不可怕，至今仍记得……

之前，他曾自杀过一次。那次，他吞服了一大包安眠药，便昏睡过去，鼾声如雷，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起初，中午的时候，大家还不当一回事，后来，感觉有点不对劲，直到太阳落山，大家才急起来，破门而入，将他送去医院……

收尸那天，上面来了二个人，佩着红袖章，宣布他畏罪自杀。那天，他家里冷冷清清，连一个花圈、一幅挽联也没有，亲戚也没有到，只有他的女人和二个可怜的孩子，默默地看着他冰冷的尸体被车子运走。

其实，他有什么罪？解放前，他参加过保安队，但从没有干过一件偷鸡摸狗的事。那时，兵荒马乱的，像他那样壮实的青年，不参加行吗……

就这么件事，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他遭受了不尽的折磨，蒙受了莫大的耻辱。一次次抄家，一次次批斗，一次次戴高帽子游街……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刚直、爱面子的人，怎么能经得起这般凌辱呢？还好，他倒挺过来了。但人们发觉，他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脸色铁青，沉默寡言，整天低看头，背着手，心事重重，好像在思考着一个重大的问题，好像在作着一个痛苦的决定……见到他的人，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想不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那是个特别阴冷的冬日，我刚吃过午饭，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几声如雷般的吼叫，紧接着是摔碗盆、砸桌子的巨响，再接着是孩子和女人悲伤的哭声……谁都和道谁家又在吵架，而且吵得很凶，但谁也不敢相信，事情竟发生在他家里。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唱妇随，感情一向很好，从没有见过他们红过脸，吵过嘴。他们膝下有二个孩子，一男一女，很听话，很乖巧，称心如意……

后来知道，他说他的女人对他不忠。说别家女人，大家还将信将疑，可他的女人一向本份，规矩，足不出户，怎么会呢？

可是，吵开了，一发不可收。他白天闹，晚上闹，闹得鸡犬不宁，闹得家翻宅乱。亲朋好友劝说，他不听；左邻右舍开导，他也不听。闹到后来，蒙受不白之冤的女人与人也分居了，二个孩子对他又害怕又怨恨，也渐渐远离了他……

作孽！原本一个温暖、幸福的家，空荡荡的只留下他孤单一人。说也怪，他倒平静了许多，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我经过他家时，偶尔听到他哼着歌，典型的男低音，但声音很沉闷，听了真想哭。

满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万想不到，他自尽了。……死得很惨，才五十出头……

“他是你什么人？”我忍不住发问。

他说，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住在同一条街上。

“现在，他的女人和孩子呢？”我又问。

他说，他的女人高寿，还健在；二个孩子都成了家，都很孝顺……

时间不早了，我还有点事要办，便与他告别。临走，他一再嘱咐我将它写出来，写不了长的，写短的也好。

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他疯了吗？他为什么无端地硬把屎盆子往亲人头上扣？忽然，我想起了屠格涅夫笔下的那只慈爱又勇敢的老麻雀，心里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