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你跑慢点

大二的时候，课程多了一门报关报检，我们的代课老师姓孙，是位体态臃肿的女人。

孙老师四十多岁，挺着一个啤酒肚，伸着长长的脖子，像个由下至上，由宽变细的鹅颈瓶；她提早结束了化妆的年纪，但一双眉毛总是修得细长浓黑，头上束着糯米大小的发球，每天一席黑白斑驳的大衣，给人感觉富态与势力。她给我的印象总是不太好，因为每次上课睡觉，她都很乐意把我叫醒。

孙老师很擅长把自己伪装成强势的女人，临近上课的时候她会一掌拍到讲桌，用她细若游丝的眉毛稳住全场，课间总是在她一惊一乍下归于平静，难为了讲桌，怪疼的。她讲课时候的动作非常丰富，左手在黑板上游走，右手一横，一切，一划，随着所讲的内容舞动着，像个生动激情的指挥家在演奏，我很佩服她每次讲课都不带书本，却能凭空写出一大堆重要知识点，以至每节课最后都有余闲的时间，这时孙老师便会坐下来喝喝茶，讲讲她的家常，讲讲她的故事。

一名老师在课堂上讲她的经历往往比起课本的内容更吸引人，每每这时我都会竖起耳朵，显得格外精神，而孙老师每次说的经历都是她爸爸，哥哥，绝大数的都是她儿子。

可以说，她儿子就是她的全部。从孙老师说的话我们知道，她很早前就离婚了，生活的压力和经历早已把这女人昔日该属的温柔和体贴在最美的年华消磨殆尽，现在她是一手带着孩子，另一只手撑起了整个家，她总是很感概跟她老公争夺抚养权那段日子：她龌龊的老公把儿子带走，藏在别处整整十个月，十个月的时间，她说她疯了，闹了，病了，瘦了，哭了，每天梦里都听到儿子呼喊妈妈的声音，眼里的景色尽是儿子欢笑的场景，十个月的思念，十个月的惆怅，十个月朝朝暮暮，点点滴滴唯一的支撑她的是对儿子的盼望，慢慢地，许多人都开始劝她放弃，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容易，但她偏偏不肯屈服，她要孩子！

她去抢，去争，去告，幸运的是法官最后把儿子判决给她抚养，她乐啊，风尘仆仆连夜坐一天火车到前夫家接她最心爱的人，但她儿子却哭闹着：“爸爸，这阿姨是谁？放开我！”。当时她儿子三岁，我是永远无法体会一名母亲当时的心情。

“当时我很心痛，但不能在儿子面前哭啊，就使劲往大腿最肉的地方扭啊，然后连哄带骗地把他抱回家，路过玩具店的时候我还带他进去买玩具，我儿子看了很久，什么也没拿，却说了一句让我感动的话：妈妈，很贵，我不要了。”孙老师这样骄傲地说。

就这样，每次课堂有剩余的时间，孙老师都会聊起她儿子和日常，一些在别人听起来应该感伤的事情她却乐于健谈，乐于分享，脸上挂着的是特别幸福的笑容；她还把一件事情经常挂在嘴边：一次她儿子去前夫家，看到前夫和现任老婆的照片问爸爸：这阿姨是谁？他爸说：“这是我老婆啊”。“哦，那你老婆还没我妈漂亮呢”。她儿子笑嘻嘻地说道。

有一次，一段时间里孙老师没来上课，听说是请了病假，再次见面的时候她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眼角红红地，连平时修画的细眉也少了往日的神气，我们没有多问，但课余的时间她却自顾地说了起来：脖子上有肿瘤，照出是恶性。她就这样像平时分享家常一样平淡地说着，只是声音很轻语气很柔，但一瞬，她的嘴角却歪成难过的形状：“我不怕死，但我舍不得儿子啊”。说完她便哭了，课堂上，毫无掩饰的眼泪。

后来又是一段时间没见到孙老师，说是请了长假，她的课由一个年轻的男老师代替，男老师讲课总是要带着书，动作也缺乏生动，也不会管我们上课是否睡觉，但我总怀念孙老师在的日子。再后来，孙老师回来了，眉毛又被修得熠熠生辉，她说虽然有肿瘤，但照清楚，很小，等大了切切就没事。“我就说嘛，哈哈，这段时间我还要减肥呢”。孙老师乐观地说，“是为了病情才去减肥吗”我们问。“哪有，只是上次陪儿子出去，他说那个瘦瘦的阿姨真好看”。

还是她儿子。

孙老师真的去减肥了，体育节的时候她还报了“师生800米长跑”，那天她把儿子带到了学校，笑着说：“妈妈跑个第一名给你看”。

比赛刚开始，天上却下起了细雨，孙老师虽然经过锻炼，但跑起来却和那些身材矫健，步伐轻盈的特长生落后一大截，跑到第二圈的时候她已经气喘吁吁，双手叉腰了。

“妈妈，别急，跑慢点，你跑慢点”。这时她儿子焦急地朝老师呼喊。

“妈妈跑个第一名给你看”。孙老师哄了一声，脚步又加速起来。

然而，体育并不是用感动来支撑的，孙老师最后坚持跑完全程，但得了最后一名，在她到达终点的最后一刻，她儿子冲上去扶她，当时有雨落在我的眼镜，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奥特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