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和猫

一

夏至，天亮得越来越早，五点多光景，巷口卖早餐的小店开始营业，六点多，附近的菜市场已经有些许嘈杂，七点多，天已大亮，楼下街道经过的摩托车发出一串串突突突的噪音。通常这个时分，清水才起来的话，迟到的机率已超过二分之一了。她会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换上校服，洗漱，抓起书包和钥匙，三步并作两步下到一楼，途中用修长的手顺了顺来不及梳理的短发。小猫波波跟着主人出门，它会伫立在巷口，看着少女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的避着行人和擦身而过的车子，消失在第一个红绿灯的拐弯路口。

清水家的杂货店坐落在旧城区的一个拐弯处。一楼是门面不大不小的店铺，二楼是住一家三口大小尚可的商品房。三楼以上至顶楼，住着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

此时小猫目送完少女之后，就会回到一楼还闭着卷闸门的杂货店门口，在门边游荡一会儿，伸伸懒腰，舔舔毛，打几个滚儿。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开门，把卷闸门一口气推到最顶。清水妈顶着一副睡眼惺忪的脸摸摸小猫，绕到货架后面，开始整理商品。

清水爸要睡到将近十点才起来，他在城南的动物园当管理员，工作时间不长，薪水却相当可观。

清水一家在这里住了有十个年头了。杂货店也开了七八年了，头几年生意还相当可观，后来出现金融危机，通货膨胀，物价上涨什么的，加上大型超市连锁店的疯狂进驻，清水家的杂货店生意越来越冷清。清水妈一闲，就支起麻将桌招呼附近闲来无事的师奶们开台了。

清水家就夏清水这么一个女儿，父母管教得当，所以她从小像个男孩子那样开朗活泼，性格随和，容易相处，在学校人缘也不错。但似乎更受女孩们欢迎，至于男孩，她本身就像男孩，已经念高二了，似乎从来没有男孩像喜欢女孩子那样喜欢过她。尽管她已多多少少暗恋过几个男孩。

二

六月的尾巴，南方的气温开始攀升。清水从闹哄哄的食堂吃完午餐出来，白色的校服衬衫汗津津的贴在背上，她把手绕到后背拎起衣角晃了晃，让衬衫离开皮肤，灌进点不太凉爽的风。

“喂，胸部发育了哦。”一起走的女同学佳佳盯着她的胸部挤了挤眼。

“多事，要你管。”清水下意识往下看了看，伸手去抓佳佳后脑勺的马尾，两个人打打闹闹的回教室。

经过别班的教室，佳佳忽然神秘兮兮地在清水耳边说：“刚走过去的那个男生，是九班新来的转学生，长得可帅了。”

“是吗，没留意到啊。”清水转过头去搜寻。

“哎，别看，他走了啦。”佳佳自然地挽起清水的手臂。

谈论某班的某某男生似乎是女孩们既定的话题。最近常常听说的就是九班的那个转学生。好像每个转学生一开始都免不了被附上神秘的色彩。

关于九班的转学生最初的印象都是从佳佳或其他女同学口中听来的，然后渐渐在脑海里形成大概的形象。高瘦，长相俊朗，王子般的气质，性格有点冷酷，大概像这样子，找个韩流明星可以对得上号的。不过这样的人，清水从来没打过交道，所以有点好奇。

好奇归好奇，她也没有刻意去关注，一切都只在佳佳那儿听说，从佳佳的言语中可以明显得知他和她有着微妙的暧昧。比起转学生，微博上猫叔的动态更能引起她的注意。她很爱猫。

波波是一只耳朵听不见的猫，它被遗弃在清水回家必经的公园，一条雕花长木椅底下。冥冥中它是为了和她相遇的，出现在那儿。那会儿波波还只是小猫咪，待在一个破烂的纸盒里，好奇地探出头来窥探这个抛弃它的世界。清水骑着自行车飞快地冲上公园的花基，一个转弯撞在长椅上，车子翻了，人也倒地。她是为了躲开迎面横冲直撞的车子才那么冒失的。不过平时的她也是冒失鬼。

小猫咪朝她“喵呜”打了声招呼，她惊喜的过去把小猫咪抱起来，是一只灰色带花纹的猫，眼珠子是琥珀色的。她把小猫放在自行车前面的车篮里，全然忘了刚才摔疼的手臂。

“波波我们回家了。”她养的猫都叫波波。

在那个夕阳染红天边的黄昏里，她看到波波的微笑，不禁让人想起《爱丽丝梦游仙境》里那只神秘的幽蓝色大花猫。猫，是会笑的。

三

期末考快要来临的前一个星期，清水下定决心要努力一把，力挽狂澜。下个学期就高三了，不能总放任自己游手好闲的。万一考不上大学，该捶胸顿足，追悔莫及了。

平时她做完功课扔一边，抱着波波看电视到十一二点，听到楼下传来卷闸门落下的厚重声，赶在清水妈上来前溜进被窝，这是母女俩自然而然形成的约定。

而下定决心努力学习的这些天，她逼迫自己坐在书桌前复习功课，波波伫立在一旁的椅子上尽责的监督她，在她趴下的时候用舌头舔她的手臂。

波波很安静，不太叫，因为它的世界是无声的。可是清水跟它说话时，它会全神贯注地凝视她，它看到她眼里的快乐，忧伤以及对它的信任和宠爱，作为一只残缺的猫，它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能力。它能读懂她的心思。

四

期末考试有两天半时间，第一天，清水起了个大早，附近菜市场才开始嘈杂，前一晚调好的闹钟也就准时响了起来。她按掉后过了一两分钟，波波跳到床头用爪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脸，见她不起来，又伸舌头去舔她，把她弄醒为止。

阳光堂而皇之的闯进房间，清水从床上起来，揉了揉波波的脑袋，从容不迫地洗簌，换衣服，背好书包，拿上钥匙。大概早起的好处在为数不多这样的日子可以体现为在镜子前，用梳子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梳整齐。头发有点长了，往后一抓，可以扎成一束小辫子，大约一根手指的长度。也许把它留长也不错。清水对着镜子露出一个自信而乐观的笑容。

比平时早了些，所以在楼道里遇到平时不常遇到的人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清水眼前的男生看起来是陌生的，好像之前一次也没打过照面。这栋楼里就住了那么几户人家，谁是谁大家彼此都了然。清水确定这男生是刚搬进来的。

男生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小心翼翼的打招呼：“早啊。”

“早啊，”清水露出灿烂的笑容，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你住几楼的？”

“三楼，刚搬来不久，还没遇过你呢。”男生也是那种和善的人。

“是这样啊，”清水瞟到他的校服胸口上的徽章，“好巧哦，我们念同一个学校。”

“真的啊，我叫小武，你呢？”

“清水。”

她不自觉的抓了抓头发，才发现自己今天梳了头发出门的，好像冥冥中，为了遇见他，而把自己整理了一下。

这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五

暑假来时，清水和小武已成为朋友了。其实小武长得很好看，高高瘦瘦的，比她班上任何一个男生都有气质多了。当她发现自己每天都得看见他，脑子里总不经意想起他的时候，才意识到，她喜欢上他了。

阳光灿烂的午后，她打开衣柜挑衣服。小武约她晚上去看电影。她从昨天就开始心情彭湃，絮絮聒聒的和波波说话。波波蹲在窗台晒太阳，眯起眼睛，怡然自得的样子，其实这些天，确切说，是自从认识小武以来，她有点冷落波波了，甚至忘了每星期用手机拍几张它的近照放到微博上的这个习惯。不过临出门前，她还是想起来，揉揉波波的脑袋说：“波波乖，明天再给你拍美美的照片，我要去约会咯，再见。”

小猫跟着她出门，在楼道里和小武碰面。

“这是你的猫吗？”小武用脚尖碰了碰波波的肚子，波波敏感的闪开了。

“是啊，它叫波波，可爱吧？”

“可爱，但我不喜欢猫，它们很坏的。”小武厌恶地看了一眼脚边的小猫。

清水没接话，显然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小武不喜欢猫，可是她还是很喜欢小武的，猫和小武之间，硬要选择，舍猫。

波波奔到楼下杂货店，绕在清水妈脚边。刚刚受的羞辱使它急需平反。

“哎呀，自摸，赢了，”清水妈笑得合不拢嘴，一只手捞起小猫放在大腿上，“我的招财猫来啦，哈。”

清水和小武从店门口经过，没有谁注意到。只有波波，它趴在清水妈的大腿上，竖起耳朵，凝望消失在夜色里的两个背影，琥珀色的眼珠子发出铖亮的光。

六

假期的时候，太闲的话人会变懒。清水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附近菜市场的嘈杂声，街道上突突而过的摩托车声，小贩高八度拖长的吆喝声对清水来说都不能造成睡眠的威胁，她就是这么不敏感的人，神经有点大条。

那天她睡到将近十二点，等着小猫来弄醒她，可是没有。小猫没在家，她到楼道去找，没找着，杂货店、顶楼天台、巷口卖早餐的小店附近，都没它的踪影。

“可能跑到外边去玩儿，说不定等下就回来，先吃饭，晚点再去找找。”清水妈摆好碗筷，招呼女儿吃饭。

清水急急的吃了饭，收拾碗筷拿上楼，也没洗就搁在厨房洗手盆里。她想，要不找小武一起出去找好了。她跑上三楼，按响小武家的门铃。

门开了，小武有吃惊，他让清水进屋。她本来只是想在门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找猫，没想进屋子里，注意力被分散了。小武家装修得很有风格，东西不多，看起来简约又舒适的。

就在她饶有兴致的参观小武家时，一只猫不知打哪走了出来，是波波。

“它是你家的猫吧，它在这儿赖了半天，我怎么赶它都不走。”小武露出无奈和厌恶的表情。

“是吗，波波过来。”清水蹲下去向波波伸出手，脑袋塞满疑问。

波波慢慢走向主人，一拐一拐的，它的一条腿受伤了。

“你打它了？”清水惊讶地望向小武。

“我发誓，我连碰都没碰过它。”小武一脸认真，还带点冤枉的表情。

清水抱起波波，什么也没说，回家去了。她相信他，可是她又觉得一个讨厌猫的人，会伤害猫，一点也不奇怪。

波波缩在清水怀里，眯起琥珀色的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它知道受伤的腿很快会被治好，那点疼，不算什么。

七

几天后，小猫的腿好了，清水和小武依然只是朋友。

清水生日那天，她决定在顶楼天台烧烤，邀了小武、佳佳，还有几个邻居的小孩。佳佳见到小武，有点惊讶，她想跟清水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的。

“喂，你和九班的转学生怎么样了，有发展么？”清水一副八卦的样子。

佳佳瞟了一眼气定神闲在烤鸡翅给小孩吃的小武，她心里没谱儿，看来清水还不知道，什么也不说会好些。她学清水的语气说：“多事，要你管。”还伸手扯掉清水的小辫子，两人打闹了一阵，尴尬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

“蛋糕来了，”清水妈捧着插好蜡烛的蛋糕上来，“你们玩，我下去看店子，刚赢了局十三幺，啊哈哈。”清水妈的风趣逗笑了小武和佳佳，他们不经意互看了一眼，眼神有异样，清水没察觉，自己把蜡烛点上。

唱完老掉牙的生日歌，许了三个愿望，头两个可以说出来的无非是家人平安身体健康之类的。第三个愿望是，我要表白，希望小武接受我。

蛋糕吃到一半，天公不作美，飘起了雨丝，而且越下越大，大伙儿只好散了。清水捧着蛋糕边吃边盯着电脑屏幕上猫叔可爱搞怪的脸。波波蹲在一旁舔着清水给它的小块蛋糕。

“波波，告诉你，”清水转向小猫，“我决定表白，不过你要当我的练习对象，先别吃，看着我，对，像这样……”

外边雨越下越大，还响起了雷。小武撑着伞，贴心地往女生那边挪多了点儿。佳佳看了一眼小武，她说：“你和清水……”

“我和她没什么的。”小武急着撇清。

雨没完没了的，天边滚过一个响雷，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八

连续几日的高温，终于迎来梅雨时节，一旦这雨下起来就没完似的，令人郁闷，狂躁，甚至心生绝望。小猫爱蹲在窗台看雨，在它的世界里，雨是一种寂静的类似眼泪的东西。

清水的情书已经递出去好几天了，她在期待小武的回复，可是小武家的门紧闭着，他这些天都没有出现过，或许有，但他和她没碰上。

那天下午，雨破天荒的停了，地面湿漉漉的。清水在杂货店帮忙，清水妈顾着打麻将。小猫在店里玩耍，打滚儿。小武出现时，清水有点不自然的打招呼。小猫警惕的看着他。

“我要绿茶，多少钱？”小武掏出一张钱。

“三块五。”清水把绿茶递给他，收了钱，在抽屉里翻找一阵，找回零钱给他。

小武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他说：“其实我有话要和你说，你跟我来。”

清水心里砰砰跳，节奏加快了些，连眼皮都跳了几下。她觉得，他要给她答复了，真令人紧张啊。小猫跟着她，紧紧的。

其实只是走离杂货店稍微远一点儿的地方，可是事情偏偏就这么巧合的发生了。小武还没开口，他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车子怎么驶过来，清水怎么冲出马路的。唯一确定的是他看到那只叫波波的猫被清水推到路边，打了个滚儿，相安无事的蹲立在地上。

救护车来之前，小武扶起躺在路中间昏迷不醒的清水，他下意识的把手指放到她的鼻孔前探了探。他的脑子一片空白，手指僵在那儿。

清水没有呼吸了。

九

传说猫有九条命，可若要救人类一命，得赔上九条，所以这是一场不公平也不划算的代价。可是有一种东西，是无价的。

猫很爱她。

十

清水出院的那天，雨没再下，暑假也快结束了。清水妈开着小绵羊去接她。她们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墓园。城南的一个小小的动物墓园。波波现在就睡在那儿。

夏天拖着长长的尾巴，逗留在九月，清水的头发有些长，她去发型屋一把剪掉了，剪成以前清爽的男生头。后来，开学有些日子了，清水碰到小武，他从九班的教室出来。

“你不知道吧，我就是那个转学生。”小武说。

“我知道，”清水笑了笑，“是波波告诉我的。”

小武有点讶异，但很快恢复平常的表情，他挠挠头，想了一下才说：“那个，告白的事，我想，你不需要我的答案了吧。”小武说。

清水点点头，她说：“你不喜欢波波，波波也讨厌你，无论怎样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不会再喜欢你了。”因为我身上，有波波的灵魂，它很爱我，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