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壹

一

​薛立柏第一次见到谭苍时，正是一个雨夜。

他抱着满怀金银，在泥泞山路上仓皇奔逃。一个腿软滚落山崖，侧着身子撞上一块突起的山石，脸上的血混着雨水流到嘴里，他尝不出味道。

大概是苦的吧。

他这一辈子，生在于甘甜，代价是尝遍人世苦辛。

他出身名门正派，家门因结仇甚多而一朝落败​。他上街乞讨时不慎人贩子掳了去，几经辗转到了山贼窝里。他在贼窝里处处伏低做小、点头哈腰，好容易捱过两年。今日他见这一伙乌合之众喝个烂醉，才放火烧了山寨，卷起金银就跑。

哪知老天无眼，夜里哗啦啦下起雨来。山贼们被雨浇醒，见平时的恭顺的小绵羊露出了獠牙，纷纷抄起大刀就追。

他慌不择路地跑，最终滚落山崖。

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从皮到骨地疼。

他皱起眉头，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额头贴在山石上，被树枝划伤的伤口突突冒血。

他等待这身上的热气被冷雨浇散，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今日后再无薛立柏，只是多一具无名死尸。

耳边雨声渐渐模糊，草木响动，一只破旧的油纸伞笼罩他半个身子，他隐约可以窥见伞下那人伸向他的手。

骨节修长，指甲修剪的整齐。

再往上，是一片黑暗。

二

薛立柏第二次见到谭苍是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一人坐在床沿，倚着床柱背对着他，长发下垂到膝头，看样子是在读书。

他环顾四周，一顶青纱帐，一张床，一只不大的桌子，几只小凳，再加上一个老旧的书架，朴素至极。

几盏油灯令这间屋子平添了几分暖意。

“这里是……”他张了张口，牵动了右脸的伤口，疼地他嘶了一声。

“我的卧房。”男子转过脸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满室灯光的辉映下更显幽深。

不知怎么，薛立柏脑子里浮现了一句话。

灯下看美人。

美人被他盯着看也不恼，挑眉笑道：“小兄弟莫非是被石头撞坏了脑子?”

“没有没有!”薛立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顿时满脸通红，连忙转移话题，“敢问恩人如何称呼?”

“谭苍。”美人垂眼，继续看书，右手提笔书写着什么。

“我叫薛立柏。我出生那一年祖坟上生了一颗柏树，名字就是这样来的。”说着说着，薛立柏没了声。

他窥见谭苍认真的神情，不敢开口打搅。

气氛凝滞，半晌，谭苍翻了一页，室内只有纸张的摩擦声。

“坟上长柏树，好。”谭苍开口，脸上神色不变。

一个好字，包裹着一戳即破的赞赏。

薛立柏以为这是明示自己继续说下去，便大着胆子说下去。

“五岁那年，我被一个道士认为是富贵命，从此每年祭祖都要亲手种树，说是祈求祖上保佑。”

“但是老祖宗似乎睡得太死，听不见祈求。没等我种完第十一棵树，家人就被杀了个精光。”

“之后啊……我学会了要饭，不到两年就被人贩子强拐了，落到山贼窝里，呆了两年才逃出来。那日子真是狗都不如……”

等他倒豆子似地讲完自己十几年的经历，谭苍并没有如他想象中嗟叹一番，大发善心地收留他。

“故事讲完了?”谭苍抖抖纸张，放下笔，把书合上。

薛立柏点点头，怀中砸来一物，正是谭苍方才看的书。

上书“天魔教账册”。

“翻开。”

薛立柏一翻就翻到最新的一页，他混过几年学堂，多少识得一些字。

“……加上一条价值千金的富贵命，总共一千零八十四银子。可在天魔教做工一百一十七年还清。”

墨迹还是新的，翻到前面一页，罗列的是他的药材钱、衣料钱和住宿费。

薛立柏感到胸口一阵气血上涌，喉头一甜，当着谭苍的面晕了过去。

这人……怎么如此……小心眼……

“身为一教之主，不刻薄一点怎么行?”谭苍扬起一抹笑，转瞬即逝。

他静静看着薛立柏，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