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篇四：孩子

在方家庄，但凡谁家教育孩子，方同山都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村东李狗子家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每一次考倒数，李狗子抄起木棍就往儿子屁股上抡，一边揍一边骂：“学上不好，我看你这是要跟方同山一样，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儿子年幼无知，李狗子揍骂时只顾着哭和求饶，他哪里知道反驳：李狗子连一天学都没上过，一个字儿也不认识，方同山好歹也算是读完了小学的人。

李狗子揍骂得多了，儿子也总算长了记性。只要李狗子木棍一上手，儿子就哭着喊着：“方同山没出息，我不要像他一样。”

李狗子并不深究儿子是否认识到了要好好读书这件事，只要一听到“方同山没出息”这六个字，他便收了手，心里也踏实得多了。

后街贩卖水果的老薛的养子薛大宝迟迟找不着对象，老薛酒后便鼓着青筋憋红着脸吼叫：“你这个不争气的兔羔子，跟方同山一个德性。”

薛大宝不像李狗子的儿子，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都知道。老薛吼起来的时候，他也不甘示弱：“少骂我，你自己不一直是光棍吗?”父子俩闹得不可开交，老薛更是拍着胸脯声称要断绝“亲生”父子关系。在“亲生”两个字上，老薛说得极为清晰有力。

李狗子和老薛教育孩子时，方同山的名字是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来的，如若不提方同山，就表达不出他们恨铁不成钢的急切心情，也似乎显示不出来他们是位伟大的父亲。

方同山不是没听过村里人背后拿他当反面教材时说的那些话。在他看来，要说自己最没出息的事就是快四十岁了还没个一儿半女。要知道，在方家庄一带，谁家没个孩子，走起路来都抬不起头。

方同山的媳妇同样听过村里人背后拿他男人当反面教材时说的那些话。每次听到，她都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在她看来，没孩子那不叫没出息，那是命，没出息的是他整日游手好闲，家徒四壁，还倔得像头驴。

方同山的媳妇过够了穷日子，委屈受得多了，她便时常跑回娘家哭诉一番。娘家离方家庄四十多公里，她要骑十五分钟的自行车，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再让老父亲用电动三轮车载二十分钟才能回到家。路途虽然遥远，但她一周内甚至回去两次。

对于媳妇回娘家这件事，方同山起初根本没放在心上，无非是想家，他总这样想。可街坊邻居们不这样认为，他们不止一次告诉方同山：“小心她不回来了。”

街坊邻居们早就发现了其中端倪。方同山媳妇回娘家越来越频繁，并且住在娘家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有两次还是方同山花钱雇了一辆面包车把她带了回来。第一次，媳妇在娘家住了十天，方同山打电话让她回来时，她总是没有任何理由地推脱，在邻居的建议下，方同山不情愿地去把她接了回来。第二次，媳妇在娘家已经住了接近一个月，方同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第二次接她回来时并没有那么顺利，媳妇坦言他好吃懒做、跟他过够了穷日子，媳妇一家人也正面侧面跟方同山说了很多话，他作了许多承诺才把媳妇接了回来。

不足半月，方同山便将一切承诺抛之脑后。媳妇自然是又回到了娘家，这一次她铁定了心不再回方家庄。方同山雇了面包车去了四次，带过去孝敬岳父母的烟酒糖茶就花掉了他2000多块钱，这2000多块钱还是他求了三家邻居凑出来的钱，他自己称之为“救命钱”。好话说尽、钱财散尽，媳妇死活不肯再跟他回方家庄。岳父母两手一摊，表示一切遵从闺女的意见，他们也没什么办法。

回到家的方同山越想越气愤，越想越觉得窝囊，拎起镐头掘起了自家的院子。院子被挖了个遍，方同山只收获了几枚锈迹斑斑的铁钉。在方同山看来，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一气之下，他从院子里拿了一瓶农药，拧开盖子“咕咚”一口喝了下去。在此之前，方同山哪里知道农药是什么味道。药液入口的瞬间，方同山只感觉这是他喝过的最难喝的东西，他的胃产生了激烈抗拒，可还没等早上吃进肚里的面条顺着食管涌上来，药液已经顺着食管流到了胃里。

在农药的强烈刺激下，方同山猛然间清醒了过来，这时的他只有深深的恐惧和悔意。他将手指头伸进喉咙，他对着自来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喝水，他拿出手机拨打了120，他跑到了大街上喊叫着“救命”……那一刻，方同山意识到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方同山喝的农药虽没有那么高的毒性，又只有少量药液入了肚，但还是在医院折腾了一番。他的媳妇急匆匆赶到医院时，他正脸色苍白，两只眼睛有气无力地盯着天花板。

方同山喝农药轻生的事情不到一个月便被另一件事抢去了风头：他媳妇怀孕了!

方同山媳妇怀孕的消息是方同山自己传播出来的。起初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但看着他媳妇一天天变大的肚子，方家庄人便不得不相信了。相比较喝农药，他媳妇怀孕这件事掀起了更大的风波，引发了村里人的猜测和讨论：结婚那么多年都没怀上，怎么突然间就怀上了，怎么从娘家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怀上了?

茶余饭后，邻里街坊围聚在一起时便要讨论这件事，每次讨论的话语一样，亮出来的所谓的依据一样，得出的结果也一样……纵使这样，他们还是要讨论一番;虽然这件事与他们没有丁点关系，他们还是要讨论一番。他们认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根本不是方同山的。

方同山兴奋地将这件事告诉了他能告诉的所有人，连同那个他破口大骂的李瞎子也告诉了。白天的方同山是兴奋的，他忙着奔走相告，他开始忙着赚钱，忙着给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字，名字一天一个样，他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名字最好。但一到夜里，躺在媳妇身边的他就开始了胡思乱想，他掰着手指头算着和媳妇同房的时间、同房的次数，他也不确定，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夜里的方同山是痛苦的，他在无数次的猜疑中无法入睡，又在无数次的自我安慰中睡去。他说服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肯定是自己的;他安慰自己，纵使孩子不是自己的，也总算是有了个孩子，他要努力赚钱把他抚养成人。这样的痛苦一直折磨到她媳妇生下了肚中的儿子，又折磨到他儿子学会走路。

如今，方同山再也没了纠结与痛苦，当他看着儿子在家门口玩耍时，总能听到那句让他乐开花的话：“方同山，看，你儿子真是跟你一个模样。”

——2019年3月19日 全篇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