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少年

曾经站在很高的山顶俯瞰大地，其实脚下的一切都是渺小的，而且，没有尽头。眼睛看到的似乎不只是这个世界模糊的表象而已。还有某种叫岁月，年华的东西微妙地在眼底下晃出一大片迷蒙的光。不错，是光，白茫茫，又明晃晃的光，包裹万象的光。

而那个曾经同我一起站在山顶俯瞰大地的少年，连同那段年少的记忆一起没落在时光的漩涡里。

初中毕业的时候，收到一封匿名的邮件，打开来看，里面竟然全是我的照片。有打篮球的，有在走廊上跟别人聊天的，有在小卖部门口仰头喝饮料的，各种角度和表情，远近和清晰度也不同。一共十六张。巧的是，收到邮件的那一天，是我的生日。估计是女生干的吧，应该是从很早很早就策划好的。这份礼物真的很难得。这个偷拍和发邮件过来的人，让我看到生活里的自己，在初中的那些年可以笑得那样清澈而张狂，可以把手边的时光任意挥洒得如此自如。它们被我好好保存起来，像一段见证少年时光的记录册，正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才有了珍藏的念头。

暑假的时候和纪宇一起去他姨妈开的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打工。那是一间蛮大的便利店，坐落在市中心比较繁华的地段，有明净的玻璃门面，地板光滑得反着光，整齐的货架上是琳琅满目的商品。白炽灯一天亮十几个小时，冷气一直运作。便利店的工作分三班，中午十二点到晚上七点，七个小时，七点到凌晨三点，八个小时，凌晨三点到十二点，九个小时。我和纪宇是七点到凌晨三点这段时间上班。我们之前那段时间是两个大学生在做，我们之后是纪姨妈和她的姐姐在做。

跟我和纪宇一同工作的，还有一个女生，叫小瑛。她和我们一样念高二，不过她在市重点学校，学习应该很厉害的。她个子不高，头发剪得很短，乍看之下以为是男生，其实五官精致面容娇好。她和我们说话时有点怪里怪气，面对客人却能标准而大方地微笑，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小瑛负责收银，动作利索，很专业的样子。遇到人多从来不忙乱，也从未收过假钱。是一个很能干的人。

我们三个很快就能彼此像认识很久的朋友那样说笑打闹。通常这种情况都会微妙地形成一段复杂的三角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打从心底把小瑛看作男生，看作弟弟一样。也许这跟她的外表和性格有点关系吧。总之，就是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

七点钟的时候，小瑛总是比我和纪宇先到。那个时候客人比较多，她很快就帮起忙来。因为勤快，好相处，人缘似乎很好。这样的人，在社会比较容易立足吧。即使只是做做表面工夫，也很难让人讨厌的，何况她看起来并不像只是做表面的那种人。

我和纪宇都不是勤快的人，时常忙里偷闲，偶尔还会互相退让着要整理的货架，两人僵持一阵，掷硬币决定。等到我们俩决定好谁要去干时，小瑛已经把二分之一整理好了。我想，她会不会觉得男生这样很幼稚很无聊，她会不会瞧不起我们呢。

当我有点玩笑地问了她，她眯起眼睛笑着说，超级幼稚和无聊，不过我是不会瞧不起你们的，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能瞧不起别人的资格，即使我有，我也不会。而且我们不是朋友么，就更不应该瞧不起对方。不是么。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一起聊天，话题出奇的多，东西南北，扯到哪说道哪。纪宇本来就是个很爱说的人，小瑛话虽不多，在谈到感兴趣的东西时会多说几句，至于我，介于他们中间。并且我发现，沟通真的能够促进彼此的感情。这表现为纪宇贡献了他珍藏的日文CD给我和小瑛欣赏，小瑛请我和纪宇去市展览馆看难得遇上的摄影展。而我，零用钱一多就请他们吃M记或者看午夜电影。日子过得很滋润的样子。

三人有时也会一起沉默不语，在傍晚明亮的白炽灯的包裹下，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外边繁华的街景。马路对面公交车站的广告牌亮着苍白的光，上面的瘦身广告模特的脸不知被谁恶作剧，涂得很花。名牌的服饰店一间连着一间，但总是冷冷清清，反而是旁边的百货公司和门面小而花俏的精品店人流量相当可观。附近有电影院和娱乐厅，KTV和酒吧也不少，致使城市的黑夜依旧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像一颗永转不停的琉璃球。在这片区域里，夜是没有沉睡二字的。

可是我知道，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或者说某个高度的地方，有一块宁静的土地，有一片会沉沉入睡的天空。

而且小瑛也知道。

凌晨三点下班时，小瑛通常都会走得很匆忙，每一次当分针准确无误地落在12上，她就会垮上背包，说声“我先走了”，然后便推开玻璃门，消失在夜色灯迷、喧嚣之中。

唯一的一次，她是直到接班的人来了才同我一起走。我本以为是因为那晚纪宇生病没来所以她才稍微晚点离开。可是她从店里出来后拉住我说，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带我去爬山，不算太高的山，山顶是一座发射塔，有一个工作室在那里。先前我和纪宇去过一次，还在读初中的时候。那次是黄昏时分，落日西斜，大片大片金黄的光辉涂染着万物。城市在脚下变得渺小。心情连同视野一起变得开阔畅达，仿佛能够包容一切。拾了树枝轻轻拨动了斜崖边上簇拥茂盛的蒲公英，看着它们分离开来四下逃散，飞往风的国度。

而这次，没想到是深更半夜，而且是和小瑛。

山脚下有一条蜿蜒而上的石梯，最多容得下两人并肩而上，两边是蓊郁的绿色植物，有不知名的草枝伸长出来挡住去路，要用手拂开才能继续前行。小瑛早有准备，举着极亮的手电筒走在前面，我拎着她的背包跟在后面。她的背包有点儿沉，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有点凉，把草枝吹动，在黑夜里摇摆着。通常这种情形大多数女生会很害怕，而小瑛不属于大多数。她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鞋子踩在石梯上踏出坚定和无所畏惧的声响。上到一半，我才想起应该打个电话回家。于是掏出手机，顺道看了看时间，将近四点。也许能看完日出再走。

小瑛回过头来，正好看见我在看手机，便问：“很赶时间么？”

“不是，打个电话回家说一声晚点回去。”我怕她误会，赶紧解释。

小瑛回过头去，说：“这个时候都在睡觉吧，你的家人。”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个时候他们一定睡得很安稳，白天他们确实太劳累。

我合上手机，沉默着跟在她后面。

石梯尽处，是工作室的大门，四周是高高的铁丝网，上面爬满藤蔓，叶子被虫子蛀得千苍百孔。有一只老狗趴在门里边睡觉，并没有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大门左侧边有一条很窄的石子路，我们沿着小路走了大概五六米，然后一片空地豁然出现在眼前，一边是长满高大乔木的丛林，旁边是很陡的长满杂草的坡，另一边是小路出口旁的铁丝网。铁丝网上悬着一盏坏掉的灯。边缘的地方有一条石凳。跟第一次来的景象一模一样，却有一种迥然的感觉和心情。

小瑛接过我背上的包，放在凳上，用手电筒照着拉开链子，取出一瓶水给我。我接下，拧开，一口气喝了一半。汗水湿透了衬衫的背面。幸而有微凉的风吹拂。

然后我们坐在石凳上，看着眼底沉睡的天与地，沉睡的城市，仿佛听到它的呼吸声在轻微地起伏着。夜空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漆黑，还有如絮丝状白蒙蒙的东西散漂在边上。月亮不圆，琥珀色的。没有星光，半点也没有。虫鸣声从丛林里一阵阵地传来，除了这声音，夜静得无比安宁。

一直到了拂晓前，遥远的东边出现一片署红色。小瑛从包里拿出数码相机，放在大腿上，眼睛依旧注视着前方。

在日出前，她突然说话，她跟我讲她瞎了的母亲，讲她的梦想，讲她的一些很久之前有过的感受。断断续续地讲，每讲很短的一句，要停下来沉默一阵，像是在思考什么。在这一阵的停顿沉默与接下来讲下一句的过程中，太阳从薄雾和云层中喷涌而出，大片的光泽像倾泻的颜料从天边晕染开来。天亮了。眼前一片光明。

她竟然没有举起相机拍照，也许是忘了吧。她眯起眼睛，嘴角扯出好看的弧线，微笑地说：“你不要可怜我，因为我还有明天，而且是光明的。”

小瑛，纵使我不能体味她成长的辛酸，还有她追逐梦想的艰辛。但是她的执着让我佩服，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谁没有过想要飞翔。到了被命运一次次捉弄之后，谁没有过要放弃的念头。从稚嫩、无知、天真的脸庞，到被岁月刻成年少、锋芒、倔强的棱角，再到青年、圆滑、成熟得轮廓，最终都会变老然后消失。而不会消失的，是曾经但现在已经变成回忆的少年时光，还有那些不想舍弃的泡沫般的梦。

曾经有过活不下去想要立即结束生命的念头，但最终还是活下来，并且觉得能够跨越这个念头有莫名的成就感。也有过害怕见不到明天的太阳而祈祷，甘愿一生平平凡凡庸庸碌碌也好。

仿佛年少时，会有很多挣扎，纠结，迷惑和矛盾，然后一生因为这复杂的过程而变得充实有厚度。

下山的时候，依旧是小瑛走在前面，我帮她拎着背包跟在后面。天已放亮，周围的空气有点潮湿。阳光开始一点点倾泻在叶子上。下山用的时间比上山少得多。到了山脚，走一段路，便看到公车的终点站。等车的时候，开始犯困，本来想打个盹，却被突然响起的手机惊醒。是纪姨妈打来的，她告诉我，纪宇出事了。

本来就生病了的纪宇，骑车出去买药的时候，出车祸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一种恐慌的白。小瑛拉着发愣的我上了公车。

高烧不退。还在昏迷中。暂时无法施行手术。

我只知道这些。心里慌得很，内心无法平静。任谁，遇到这种突发状况都不可能平静的。

小瑛陪了我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在医院走廊坐了一阵，接到父亲的电话，向他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搭了纪姨妈的车回家。

这个时候家里是没有人的，我掏出钥匙，插进门孔，没有扭动，静静站了一会儿，拨出来放回口袋里，飘忽似的下楼。很累但一点也不困，很饿但吃不下东西。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心不在焉的，走过很多个十字路口，兜兜转转又回到家的附近。在楼下一间很小的士多店喝汽水，坐在里边残旧的塑胶椅子上，思绪放空。

有三三两两的少年，顶着乱糟糟的浅棕色头发，穿着大一号的T恤，汲着人字拖到小店买烟。他们大声嬉笑叫嚷，仿佛生活是一场好笑的戏剧。仿佛一切都很美好的样子。

剩下的那一小段打工的日子，没有纪宇。小瑛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偶尔说说话，也是讲到一半就接不下去，然后各自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去爬了那座山，坐在石凳上，看了这个城市每天都会有的落日缓缓睇隐没消失，就像我们的少年时光。

不同的是，明天已不再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