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房媳妇儿
周老太太生前是出了名的爱讲排场，办事高调为人和善，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与他人争是非论短长。曾经这样教导她家媳妇儿，“你早上起床打两个鸡蛋茶喝喝，谁知道呢？若把省下的钱买成衣服穿在身上，买成首饰戴起来，别人想看不见都难啊。”解放前，周家可是方圆几百里少有的大户。周老太太一生勤俭持家安分守己，活到93岁寿终正寝，德高望重。周太太不愧是衣钵传人，今天周先生75岁生日，她大张旗鼓地率领一帮人喜气洋洋地去县城三星级酒店吃席。老俩口身着新潮时尚的情侣唐装，枣红绸缎，鲜亮亮地光彩照人。周先生和大儿子英杰、二儿子俊杰爷仨逢人就上烟，满面春风。英杰的北京现代、俊杰的速腾商务，还有一辆小型中巴都泊在路边儿，整装待发。左等右等，独不见老二媳妇儿来。大媳妇儿艳梅落实人数后说，“爸、妈，要不别等红霞了，她说忙完了骑电瓶车去，不耽误吃饭。好歹路也不算远。”“哎”周太太一声长叹，总是替别人家调解纠纷，平息内乱，轮到自个儿这碗水怎么如何小心都端不平呢，“那咱就先走吧，城里那边儿还有人等着呢。回头别忘了，你打电话催催她。”说完一声令下，车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二媳妇儿红霞此刻正坐在电脑前斗地主。她要斗到十一点半再出发。她不乐意与他们为伍，更不乐意服从艳梅的安排。
昨天艳梅来找她，“红霞，这回咱爸过生日提前定在明天，明天星期天学生不上学，孩子多，热闹。得悦大酒店定了六桌。”
“不就是吃顿饭嘛，搁得住那么张扬？还跑到城里了。”
“车子安排好了，都坐车去。咱爸今年75，当然要隆重些。明天你早点儿来，帮着多留点儿心，记住各家的贺礼，回头咱清点核实一下，礼物轻重门第远近咱都要心中有数，是不是？礼尚往来的，咱也不能怠慢了谁。”
“那得看情况，我明天有事，忙完了就去。”红霞提不起劲儿，很冷淡，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不耽误吃饭。”
谁跟你咱咱咱，贱货！你也配这样支使我？也配对我指手划脚？我还就是不干呢，自个忙去吧，爱咋咋地。当初若不是仗着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奴才伎俩死乞白赖地缠上老大，哪儿有你的立锥之地？为人不齿的第三者挤兑了前任，爬上长房媳妇儿的宝座，显摆开了。年龄小我三四岁，个头儿比我小，块头儿没我大，一个幸遭扶正的小三，我还要乖乖地叫大嫂。想想都来气呀。
红霞看不起艳梅还不认识就开始了。
前任大嫂相貌端庄性情温顺，大哥却不喜欢，觉得她是家人选的，虽门当户对知书达理，却破坏了他酷爱自由追求自主的精神路线，迫于家庭压力，虽也育有一女，关系是冷暖有度礼让无加。小三的出现引发了周老太太与长孙的尖锐交锋。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是两个家庭的事，有时侯确实很难一致。斗争的结果是，家里多了一个供使唤的人，就是善于察言观色，低眉顺眼的艳梅。对外说是英杰讨了个小老婆，赫然在周家家谱上记录在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周家这种重温历史敢于向一夫一妻制叫板的行为，着实让人们看了回新鲜，并且多年拭目以待。周老太太说小老婆生的孩子不主贵，只结婚不必登记，不迁户口不动田地，这样保全了一家人的相安无事。
后来，前大嫂不干了，坚决要离婚。心情不好，动不动想发火，说了句“找你二妈去”，闺女不懂事真去找那全是好脸色的二妈了，这让她更加凄楚悲痛。周老太太说“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周太太的劝词更有说服力，“别先灭了自己的威风。你是正室，掌柜的，大权在握。她既不跟你争名分儿，又不跟你分家产，猪给你喂着饭给你做着，孩子白天领着夜里搂着。这咋了哩？每天睡到自然醒，化化妆打打牌，吃好的穿时尚新潮的，戴金挂银，哪个村，哪家媳妇儿有你这样的福气？”
前大嫂着实享受，除了在麻将桌上输输赢赢，好像一毛钱也没挣过。习惯了养尊处优，自然也怕失去这种待遇。这离婚的事就耗着、拖着，真到七年后第三胎生了个儿子，这时老奶奶也不在了，两个人才离婚，撇下嗷嗷待哺的孩子交给艳梅抚养。
记得有一回，和前大嫂闹矛盾，红霞气不过，找老奶奶评理，周老太太的那翻话更让她生气，简直气炸了肺。“你就是不能跟她比，你就不能跟她平起平坐。你公公是长子长孙，英杰也是长子长孙，他媳妇儿就是长房媳妇儿，都是撑场面的人。兵有头，将有主。这一辈中她就是老大，她说了算。为了顾全大局总得有人做出让步，你那点委屈就忍了吧。咱不能让外人看笑话。”这是什么逻辑？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长幼尊卑，我嫁给老二就注定暗淡无光、忍气吞声？对这种陈规陋习虽然抵触，却也无奈。比如春节拜个年，要论资排辈按长幼顺序一家一家去拜，中规中矩地向牌位三叩头，再向长辈夫妇叩三个头，还要面带辞旧迎新之喜悦送上平安吉祥之祝福。二十多户跑下来，神疲力乏，腰酸背痛，笑容都僵在脸上了。
公婆倒是识大体明事理的人，办事无可挑剔。无论头胎生周家大玄孙，还是二胎生闺女，老俩口可是没有少掏钱出力，两人深得财散人心聚的要领。每年春节或生日家庭成员都有大小不等的红包。上次娘家爹骨折住院，公婆多次探望，并悄悄给红霞一笔钱，让她直到老爹出院都没花完。
按理说，自己什么都不缺，吃穿用度丝毫不比那个长房媳妇儿差，就是差了一份热闹。公婆按祖制住在老大那里，姑奶家、姨奶家、姑家、姨家、舅家包括小姑子英敏都是去那边儿串亲戚，好像这一枝不存在似的。这让她很不爽，尽管很多时侯她都被请过去吃饭，但她总有种不受关注、被忽略至少是不被重视的焦灼感。如果公婆不在了，还有谁会把她看在眼里，把她当回事儿。偏偏俊杰是个有错误承认错误，没有错误也勇于承认错误的主儿，每次红霞无端找茬发火，这火就烧不起来，徒增孤立无援的失落感。她总感觉有口气堵在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这种感觉在社交频繁的节假日尤为强烈。
说来艳梅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里里外外都要她操持，迎来送往的还要让人家招待舒坦。既要温良谦恭，又要谨言慎行。说白了，都是“长房媳妇儿”这个头衔在作祟。
得悦大酒店三楼牡丹厅，各路宾朋陆续入座，满满六桌，欢声笑语济济一堂。
今日是艳阳高照，金风送爽，红旗飘飘，彩旗招招。艳梅透过彩虹门不停向大门外张望，着急地走来走去。不防红霞存好车子从侧边儿走过来。
“哟，大嫂，啧啧啧，这身打扮，少说也得年轻十岁。这么招摇，等情郎呀？看看，我看看，这头上插朵玫瑰花直接就可以当新娘了。哎哟还别说，风韵不减当年啊。”多年来，红霞以调侃为乐，早已是驾轻就熟习惯成自然了。俊杰没少数落她，“大哥大嫂为了爱情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走在了一起，你别老对他们阴阳怪气的好不好？” 切！为了爱情，说得好听，不是周家有家底有生意，她会仗着年轻那么地备不顾身死心塌地？时过境迁不是？今非昔比了。她倒是想改，一张口就把这茌儿给忘了，今天公公生日，宾主同欢，无论如何都要沉住气。
“就差你了，都侯着呢，怕你不好找，我在这儿等你多时了。”艳梅显然毫不理会她的冷嘲热讽。
“不好意思，那就快走吧。”
两人顾不上等电梯，急步拾阶而上。婆母果然是家法甚威，调教有方，谁都没有动筷子，包括小孩。这让红霞心中顿时舒坦了许多，“抱歉，路上堵车，让大家久等了。”
闲话不说，老公公开始致祝酒辞，大家也纷纷表示祝贺。酒过三巡，大家的话明显多起来，年轻的在一起谈青春，妯娌姐妹亲切话家常，同辈兄弟自然是哥俩好、六六顺呀、八匹马呀地向下走了。
英敏家闺女今年6岁，穿着漂亮的白纱裙，蹦来跳去的像个快乐的天使，才掉了颗门牙说话跑气漏风，一圈儿的人乱逗她。这会儿得得得地跑过来，“二舅妈，他们说大舅妈是小三，小三是什么呀，大表哥就不告诉我。”
“你大舅妈怎么会是小三呢？”周太太一脸惊诧，脑子飞速运转，也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说辞来。艳梅倒是处变不惊，沉默无语。应该没有红霞什么事儿，不料，周太太凌历如剑的目光凭空挥舞了几下，最终落在了二媳妇儿身上，“你怎么教育的孩子！”声音不大，却有着无比强悍的震慑力。
孩子眼中分明掠过一阵恐慌，更加好奇，仿佛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那大舅妈是什么呢？”
这事也能算到我头上，我好欺负是不是？红霞心底那团火死灰复燃“噌”地蹿上来，她不是小三是什么，你倒是说呀！接招吧，问你呢。
“就是，你大舅妈怎么会是小三呢？”是不是小三大家心知肚明，无须赘言，真吵起来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又嫌得自己没修养没素质，一阵紧锣密鼓的思索后，红霞避开婆母的目光，把笑容挤到脸上，爱怜地把小家伙揽在怀里，和颜悦色，柔声细语，“我一会儿就叫你二舅去打他，中不中？叫他不听话，叫他不告诉你。小三就是故意给孩子当后妈当后爸的坏人，你大舅妈那么好，对大表姐二表哥那么亲，当然不是。你大舅妈呀，是小妾。”
满屋子的人顿时哑然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