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媳妇儿

从我上中学开始，父亲便一直说要把我们姊妹几个培养出来，送出这个村子，然后一家人都离开。莫不是村子里的其他父母都是这个想法？村子里的人总是在“出去”——出去求学的孩子、出去谋生的大人、出去养老享福的老人。也有人进来——进来的都是外地新媳妇儿。

外地人么？是呀，要是“外村”、“外镇”的还好。我小时候的村庄里因为母亲是从很远的“外省”嫁来的，起初这些媳妇们儿都还抱着迎接“远客”的热情去主动登门认识这外地来的新媳妇儿。

“没事，到我们这儿就跟自家人一样，你们这刚成家，有什么缺的就说一声儿。”又几番嘘寒问暖之后，她们开始好奇各种外面的生活，尤其是方言。刚来这边，定是有自己家乡口音的，这些热心的媳妇儿便都微笑着说：“没事没事，待久了就能全听得懂我们这边的话儿，你们那边的话儿也挺好听的!”等你一言我一语地自以为已经完全了解了母亲的前世今生后，便都貌似预料了母亲的来世一样摆摆手说着：“不早啦不早啦，我家那口子和我家孩子该嚷嚷了，得家去烧饭了。”走几步，突然回过头将母亲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二十出头的姑娘自然没受过这样热烈的目光，总觉得身上有哪里脏了乱了一样的用手四处摸摸，从脸到衣领到衣角，还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这才作罢。然后终于释然，双手交握着放在肚子上，笑着目送她们回家。媳妇儿们这晌看到母亲笑了，立刻回上一个微笑，便都散了。

到晚间天快要黑时，几家子相邻的便端着饭碗聚在一个“大家”的门口闲聊。不管这唠嗑起于什么，最终都会唠到这个刚刚嫁过来的外地媳妇儿身上，至少母亲刚来的那一段儿是这样的。都是媳妇儿们七嘴八舌地唠着，起初还小声地顾念着那在家里忙着整理东西的新媳妇儿的。然后不知从谁起，嗓门便放开了。媳妇儿们你一句我一句吵着，俨然一副我了解的最多的样子，连之前出门一趟儿，都要扯上我和她老乡说过话的样子!彷佛这样，就能佐证我是知道她家底儿的活诸葛!

“我家那人们”在旁边一边捧着铁盆儿吃饭，听着另一个“我家那人”坐在板凳上翘着二郎腿——“呼哧”自带声效地吹个圈儿上天，然后忍不住抖落着自己从新闻联播上听来的国家大事。那口气，把坐在屋里吃着饭的小娃子们一糊一个准!小孩儿一会儿忧心国家将要打仗了，一会儿喜着脸儿仰着头，小眼睛看向天空要教空中看出星星来。他们边谈论着国家大事、机政要务，一边小心把媳妇儿们打量母亲的话语收进耳中，然后肚子里打个转儿，盘算掂量一番，二郎腿便抖得更甚了。深深吞吐了一番圈儿上天，一派忧国忧民的模样，心里却暗暗高兴：“那小伙子咋娶了个外地姑娘呢？不过，也可巧，以后我家媳妇儿不会再叨叨我不如那小伙子能干了！”

新婚一过儿，虽然乡村哪里有城里人结婚的排场，又哪来的“新婚”这词儿，不过媳妇儿们到底不再热衷于三番五次上门帮扶新过来的姑娘了。只不过偶尔怄气时想起她是个外地媳妇便觉着自己没必要对自己如此。“我啊，可是土生土长的。”

后来，母亲也成了这些媳妇儿们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