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示例

秋天的夜，黑的深沉，沉的静谧，静的心惊!这又尤其是在家乡村落里显得格外明显。侧卧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虽已是深秋，但还有几只艰苦奋斗的蚊子在我耳边议论一些我听不甚懂的事情，我也没有了睡觉的心思，我怕稍一闭眼，我就任“蚊”宰割。

侧身往窗外看去，小小的窗户像是给了我另一个小小世界，窗外夜色正浓郁，一抹柔和的月光投进我的眼帘，但偶尔秋风一疾，又让这份柔和多了几分肃杀，我心道，反正瞌睡虫现在暂时找不到我，不如出去走走?心下一决定，便摸索着起了床，披上了一件厚实的大衣，那是我外公有些上了年头的，惨白色带一撇绿色的军大衣，像饥荒中的农民的脸。但是因为还算保护得好，还很保暖，一穿上它再冷漠的秋风也得绕道走，家人这时都已有了渐渐明朗的呼吸声，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老家屋子外面是一片宽敞的院坝，因为乡下多雨阴湿吧，砖瓦上和石板缝里总有好些绿幽幽、软绵绵的青苔，这会儿蒙月光的关照，和青苔上的秋露相映之下竟笼上了一层圣洁的荧芒，像是一只只娇小的精灵眨着眼睛看着我，屋子右边有一蓬修长的翠竹，不是很多，但是月光下秋风一梭，光影交错下，平时高洁的竹君兀作千万只妖魔向我扑来，我躲闪不及之下影子却被他们掠夺，我赶紧往左挪了两步，躲开了它们的爪牙。屋子的左边有一间厢房，但那间厢房几乎是堆积杂物的地方，厢房旁边有一个简易的牛棚，里面住着一头缺了牙的老牛，虽然老，但可以这么说，我们家吃的任何一粒谷子、嚼的任何一个玉米也离不开它的血汗，但是它现在已经很老了，而且如今家里添了一些现代农用机械，它轻松了很多，几乎算是过上了养老生活。平时那头老牛见了我都斜瞪着眼喘着粗气，现在不知道睡了没?心下想着，我踱着步子走了过去。

牛棚里有厚厚一层金黄的稻草，稻草上横卧着一块黝黑笨重的躯体，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一动不动，但我能清晰的听到老牛粗重的喘息声，偶尔会有一阵特别粗重的喘息，唉!它毕竟是老了!我轻轻说着，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回屋，心里却传来一阵儿粗重的喘息声，没错，这声音是从我心里传来的，而不是从耳朵里传进来的，因为我能明显感觉到心里颤动了一下，这声音像是?我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看，却看见老牛两只粗重的后腿动了动，接着靠着地用力一抖，两只前腿费力的将它笨重而枯朽的身体支了起来，我见过老牛仍年轻力壮的时候，那时候它只需两只后腿轻轻一跺，前腿轻巧一抬就起来了，以前它能撑起我们家所有的重活、累活，而现在它仅能勉强撑起自己!我摇摇头看着它，它毕竟老了!我心里叹着气。

它好像领会到了我的意思，对着我打了个响鼻，用它大而浑浊的牛眼看着我，那双眼睛老是水洼洼的，像是农村泥路上，雨后将干未干的土坑，两边眼角都有着很长一道湿漉漉的泪痕。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却不敢和它的眼睛对视，它毕竟是功臣，我不该那样说它，虽然它老了!过了一会儿，我缓缓将目光移向它的眼睛，发现它还是在看着我，莫不是它要告诉我什么?我喉结上下动了动，鬼使神差般看着它说道：你是要想和我说点什么?它看着我，人性化的眨了眨眼，但是并没有像书里写的那样开口与我说话，我的问话仿佛石沉大海，并未得到任何回应。我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对牛弹琴的那位古人，我现在这对牛谈情能不能与之相比拟呢?我自嘲的笑了笑，离开了牛棚，转身朝屋子踱去，此时月色也不像之前那么明朗，周围黑漆漆一片，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我关门之前还往牛棚处望了一眼，发现那头老牛还看着我，那双巨大而湿漉的牛眼使我在如此浓郁的夜色下也能看的清清楚楚，我深深看了一眼后才将门关上。躺在床上的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后来瞌睡虫终于是找到了我，接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就是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站在一块巨大的草地上，青草绿油油的一大片一大片在风中摇曳，阳光也是暖暖的，草地中间有厚厚一层金黄色稻草，稻草上卧着一块黝黑巨大的东西，我走近看，却是我家那头老牛，老牛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把犁头，牛鼻子上还拴着一根很结实的麻绳，我缓缓走过去，躺在它旁边的草地上，微风从我脸上温柔的抚过，这里的空气也有着一股浓郁的青草味，很好闻。

我先说，在梦中发生一切平时骇人听闻的事情你都不会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奇怪，哪怕，一头老牛开口说了话，而我现在的确听到那头老牛在用人的语言在跟我说话，但我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不对。

“咳!咳!小主人，你怎么到我的梦里来了啊?”老牛咳嗽着说道。

“这不是我的梦吗，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跑到我的梦里来了?”我眼睛都没睁开就回答道。

“咳!小主人，你看看，周围全是我最爱吃的青草，你身边这些是我在田里吃过的空心草，周边是我在地里吃过的浆草啊。”老牛缓缓说道。

“哦?是吗?”我抬眼一看，还真是，除了老牛说那些还有一些我并不认识的，但经 常看见的草，但随即我撇了撇嘴，又躺下了。

“那这就算是你的梦吧，对了，你今天好像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是我没懂，你到底想说什么呢?现在可以讲一讲吧?”我问道。

“咳!咳!咳!”听到我这么问，老牛狂咳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儿。我问道“没事吧?”

“老毛病了，你知道吗?小主人，我快死了!”老牛接着说，我听他这么一说，我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接着说“正好，在死之前啊，我还是想找个人说一会儿话，你知道吗?我这一生太苦了!死对于我来说也并不能算做一件坏事，你想想，家里两大块地，还有两大块田，春夏秋冬哪个季节少的了我的事呢?遇到农忙季节，村里孙老头还有老邻居张大娘的小儿子谁不来家里借我?除去这些，家里那块大磨磨出来的你最喜欢吃的苕粉，也得我一圈一圈转出来，这些活干得好，我能吃草，干得不好，我挨了打，挨了骂还得吃草!”说到这里，老牛低头嚼了一口身下金黄色稻草，然后接着讲“还是这些老家伙对我的胃口，它们像我一样老、脆，但是温顺!说起这个，那些年轻牛哪里比得上我?它们知道什么叫做地里要走直线?它们知道什么叫做转弯不能踩沟?他们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耕田犁地多利索?一大块地我小半天就能犁得横纵分明，毫不费劲!谁家老农见到我也得夸我一句好!”这时候老牛仰着头，本来浑浊的眼里多了一些神采，我点了点头，没说话。

“但是现在不行了!我老啦!上一次下地的时候，骨头一脆不小心踩错了沟也把跟了我多年的犁头拗断了!我现在都还记得老主人看我的那个眼神，那个眼神多么的让牛失望?从那以后农忙的时候我就只能看着了，老主人牵出去的不再是我了，而是一个在地里田里轰隆隆乱叫的铁家伙，也没人再到我的牛棚前夸我一句好，我的功绩好像随着田和土的翻新也被逐渐覆盖!没人会记得，那里曾留下了我无数的血汗!没人记得!那里留下了我数不清的脚印!没人记得!”老牛低着头拱了拱金黄色的稻草，声音沉沉说到，眼里老泪纵横，我喉咙好像是被什么梗住了，说不出一句话!

“我想了很久啊，我不知道我是哪里出了毛病!但是我觉得还是懒字害了我!我应该在年老的时候也要挣扎在泥水里!拼搏在尘土里!我应该只能在大家歇息后歇息!我应该流着血汗吃着干草，这没说的!我应该把家里所有的重活累活全包了，吃着我的草!这没说的!我这一辈子!应该要这样，这没说的!”听着这些话，我觉着我应该做点什么，这时候我的眼睛注意到牛脖子上的犁头和牛鼻子上的绳结。

“我帮你把犁头和绳子放下来吧?”我小声的说着。

“千万不要!咳!咳!”老牛把牛头猛地一仰!触电般闪开了我的手，同时大声的吼了一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被吓了一跳。

“你帮我取下这些，那就是要了我的命啊!小主人!我这辈子取不下它们!它们离开我也许就是在厨房的柴堆里，而我离开他们，也许就是在厨房的案板上了!你知道吗?知道吗!而且、而且你也取不下来了!它们早就嵌在我的骨头里、融进了我的血肉里!取下它们，那就要取了我的命!我快死了，死了我也要戴着它们!没了它们压着，我的魂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飘!”这时候老牛身体在剧烈的颤抖着!我伸手在他身上抚摸着，企图能让这颤抖平缓些，但是，我挡不住什么!这个梦后来变得越来越不清晰，我只记得我后来依然一句话也没说，是什么也说不出，而老牛似乎只是对着身下那一层金黄色的稻草发愣，不知道想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我是被外面的热闹吵醒的，一大群人笑着吵着围着牛棚指指点点，我默默走近一看，一块黝黑而笨重的躯体安安静静卧在那里，老牛死了，大家在议论着怎么分割它，我在人群中看了看老牛的脖子和鼻子，干干净净的!缓缓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