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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他(下)

推荐人:木色青青 来源: 阅读: 5.76K 次

犹记得四年前她正读初一时,母亲有天突然跑去学校找她,叫她别念书了,回家帮着干农活。她二话没说,含着泪拎起书包就跟母亲回家了,她虽没哭没闹,但一路上的沉默足以表明她是万般的不情愿;但为了这个家,为了听娘的话,她忍了,她想,宁可牺牲自己,也绝不能让悲剧再在弟妹们身上重演。

她与他(下)

而这次母亲又颐指气使地命令她,让她跟男朋友断绝来往。这使得她积压已久的愤懑情绪一下子排山倒海般地冲出身体,她对着母亲大呼小叫,并发出歇斯底里地哭喊,似疯了一般。母亲瞬间被惊呆了,她从没想过女儿敢跟她叫板,她觉得自己的权威正面临着巨大的挑战,她同时感觉到那份微妙的情分正在坍塌,她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指着女儿说:“你,你,……反了!”

女人直管嚷道:“你同意也好,反对也罢,我是跟定他了!这次你休想再做我的主!”

母亲定了定神,恢复了惯常的声色惧厉:“你敢!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女人抬起泪眼斜瞅着她母亲:“有本事立刻打死我!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你要的话随时拿去!——但只要我还留有一口气,我就去找他!”

母亲气得噎住了喉,鼻子一酸,眼里早灌满了泪,嘎声道:“我把你个没良心的!……啊!……翅膀硬了,会飞了啊,算我白养了你!——你真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但你再也别想踏进这家门!”

刚说完,母亲的面孔竟扭曲起来,刹那间即变得狰狞可怖,嘴里哼哼着,身子弓了下去。

女人见老娘脸色煞白,额角冷汗渗出许多,发颤的手按着胸口。她心里的气早消了一半,她知道娘心口不好,受不得大刺激,此刻见状,倒有些不忍了,心里遂生出一丝悔意来:她晓得母亲是为她好,也舍不得她,更担心她嫁得老远便失去了倚仗,万一在婆家受了委屈都无处哭诉。而这种事在农村并不新鲜,屡屡听说有小媳妇嫁到外地便不被婆家当人看,新媳妇被丈夫施暴也是家常便饭,妇人受尽折磨却只能泪往肚里咽,难得回一趟娘家还不敢十分地说,怕回去被打得更凶。这些八卦新闻母亲听得可不少,于是便成了母亲心里的一个梗,因此母亲以前也曾多次在她耳边吹过风:“等你大了,我可不想让你嫁得老远,最好就在附近找个人家。”

女人想到这,心早凉了半截;但女人又想:“凡以上种种不齿之事皆因夫妻之间感情不和之故,有的根本就没感情,大多数是经人牵线后双方连面都没见一两次便草草完婚,男女之间根本是缺乏了解,连对方脾气禀性都没摸透,能不出问题吗?但我跟那些女人的处境完全不一样,我和男友感情特别好,又是自由恋爱,绝不至于落得那种悲惨境况。——虽如此,照母亲的性子来看,她是不会轻易妥协的,就算眼下发生地震海啸只怕也撼动不了她的固执己见。看来以前在厂里时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但那时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任何事都只看到乐观的一面,哪能想到母亲会如此的坚决。——若是铁了心强来的话,母亲也许拿自己没办法,但免不了会与娘家断绝关系,那时自己倒真成了一叶浮萍了,归根说,这不是自己的初衷。还有弟妹尚年幼,看到他们那两对可怜巴巴的眼睛时,真舍不得撇下他们独自远走高飞。”

女人思来想去,仍拿不定主意。

就在女人发呆之时,母亲已好转了许多,偶尔会还出两声粗气。女人回过神,低头看了一眼地下佝偻瘦弱的身形,母亲正斜倚着长凳,紧闭着嘴唇,吸着鼻子只管淌眼泪,母亲的一只手背上因粘着鼻涕而变得黏黏糊糊、黑不遛秋的。此刻女人气已全消,她不忍再伤害母亲。与此同时,她与母亲之间那种微妙的情感又占了上风。当她开始心疼母亲时,她明白自己是彻底输了, 她隐隐觉得那个好男人已离她越来越远,男人的光辉形象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模糊。她恨自己太懦弱,尤其恨自己心肠不够硬;但事已至此,总不具两全之策,一边是铮铮的骨肉亲情,另一边是柔柔的知心爱人,做任何选择都是切肤之痛。“罢了,怪自己命不好,认命吧。”

女人在理智上虽站在了母亲一边,但对男人的感情尤浓,哪能说放就放?心有所系却不趁意,表现于行为上便是整日哎声叹气,以泪洗面。母亲看在眼里,揪在心头,她当然懂得女儿的委屈,也明白闺女的牺牲,但别无他法,只能陪着女儿洒一些同情之泪。

彼时,满怀信心与喜悦的男人正在另一头做着黄梁美梦,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他每天度日如年,对女人真个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于愁闷之际便抄写古诗词,每天要写好几个小时,权当练字,其实他更希望用繁忙来抵制那无尽的相思。岂知那相思早已生了根,赶也赶不走,苦恼之际,他把对女人的刻骨相思都揉进了文字中,他为她写了许多诗,但没一首是让他满意的,于是全都给撕了。

他又想到了写信,一提起笔,竟涌出千言万语来。在寄出一封热情洋溢的长信后,男人每天巴望着她的回信,十天过去了,却杳无音信。他慌了,开始茶饭不思,形容也日渐憔损。他心急如焚,神思不定中又写了第二封信:

“自从与君别,日日思君容,忆住事,前景憧,柔情蜜意贯心中。想见不得见,教人苦又痛,惟将心意付香笺,奈何水迢迢,山重重,惟恐鸿雁断长空。辗转倍熬煎,泪湿添枕重,此离愁,那别恨,深夜凌晨谁与共?”

真是字字见泪,句句动容,叵耐信写得再好,也到不了她手,两封信抵达女友家时先后被没收。母亲为绝她的念想,将寄托着男人无限希翼的信都投入了灶堂,那饱含深情与泪水的一叠纸瞬间烘起一股火,纸张蜷曲着身子在作最后的挣扎,蓝色的火苗将数千个铅字吸入口中,稍作咀嚼后便吐出一卷烟,烟气翻滚着通过烟道升入空中,不久便消失于茫茫天际。灶里的白纸转瞬即化成了一撮黑灰,两个有情人之间仅有的一丝联系便在这灰烬里化为了乌有。

眼看到了年初五,仍没收到回信,男人一刻也坐不住了,他一头雾水,搞不清女人那头倒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于是各种猜测担忧纷纷袭上心头。他感觉很不妙,她一定出事了!他急欲寻求个答案,终于,他下定决心去找她了。那时,尽管天色将黑,他仍不管不顾地赶去车站了。

一路车马劳顿自不必说,按着收信地址他在第二天下午总算抵达了女人所属的小镇上。男人在镇上的百货商店里买了双阔头皮鞋、两瓶补酒、一网袋苹果,两手提着边走边问讯,临近女友村子时,他一度紧张激动起来,心跳得异常猛烈。想到即将见到她时,男人心里陡增一阵狂喜;想到自己不知能否被女方家长待见时,心里又涌出一丝忐忑。好在男人脸皮不薄,毕竟已在社会上闯荡过两年,多少也见了些世面,不至于像初出茅庐的小伙那般腼腆。虽如此,当他七拐八弯迤逦寻到女人家门前时,他的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

男人运气不坏,当他站定了稍事调整呼吸时,刚巧见到女人走出门来。女人神思恍惚,并未注意到前方有人。她颤巍巍走到场东边的晾衣架前,扯下一条被子抱在胸口,一转身,男人已出现在她眼前。

女人见男人突然从天而降,她一惊,脸一红,发出了“呀”的一声惊呼,绽开笑脸问:“咦,你怎么来了?”

男人也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总算找到你家了!”

女人转喜为悲:“你,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妈她……”

“你怎么啦?出啥事了?干嘛不回信?知道我有多担心吗?”男人一连串地问。

女人眉头紧锁,答非所问道:“唉,怎么说好呢,事情有变,妈她——”

没等女人把话说完,屋里有刺耳的声音传了出来:“丫头,你在和谁唧唧咕咕呢?”

女人没吭声,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倏忽,母亲已凶神恶煞地冲到女人跟前。男人见来者不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招呼道:

“阿姨,您好!”

“谁是你阿姨?我可不认得你!闺女,还愣着干啥?快把被子收回去!”

母亲凌厉气十足。女人揉着眼进屋了。

男人更窘迫了,脸上发烫,恨不得找个隐身斗篷钻进去。僵持了几秒,男人又提起勇气说:

“那……让我再跟她说两句话,行吗?”

“有什么好说的?你走吧!”母亲态度异常坚决。

男人几乎带着哭腔:“对不住,今天打扰了!东西我留下,改日再来拜访!”

说着,把礼物往场边的石墩子上搁。

母亲吼道:“别放!东西全拿走!我们不稀奇!”

毫无经验的男人竟没了主意,放也不是,提也不是,最后还是搁下了,毕竟他还算有绅士风度。谁知母亲却毫不买账,她抢到那边拎起盒子袋子就甩了出去,礼物重重的落了地,皮鞋东一只西一只,苹果在地上打着滚,酒瓶子摔得稀里哗啦,酒水淌了一地。

男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情感和自尊受到双重打击,他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切,他感觉身子有些飘,腿软软的,耳朵里打着鸣。他方才分明看到他的自尊被人抛在了空中,又被重重地砸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那苹果似乎在对他说:“别痴了,快跟我一块滚吧!”那满溢着酒香的液体也仿佛在嘲笑他:“别憋着,有泪就像我一样畅快地流吧!”但他却挪不动步,也流不出泪。

稍稍恢复理智后,他重新审视一切,他已经很清楚她母亲的立场——那就是不认可他。他不是没想过下跪求情,但他做不到,他的爱也许很渺小,但从不乏自尊。假使非得通过奴颜卑膝来挽回这段飘渺的爱,那他宁可不要。再看看女人的反应,从她进门之后就像是死在了屋里,人影子都不见,这让男人更加心寒了,他隐隐觉得她们母女之间似乎已达成了某种一致,抑或是形成了一种默契,她们是一致对外的,是呵!齐心协力来对付他这个“外人”,那自己不就更孤立无援了(原指望她还能帮一把或竭力争取一下的)。

“还等什么?傻瓜!走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心里有个声音在敦促道。

男人毅然地掉转身,头也不回地去了。

女人并非无情,毕竟她不是块“木头”,她放好被子后就悄悄地躲在门背后,透过缝隙紧张地注视着事态的发展,看着看着,小腿止不住的抽起筋,眼里也充满了酸涩,瞬间眼眶被洇红了。她实在瞧不下去了,男人太无辜了!……对不起!汹涌的愧疚感死死地攥紧她的心,那心好似被万条毒虫撕咬着,她感到胸口生出一股剧痛,那种痛莫可名状,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削骨的疼。

她呢喃道:“啊……让我去死吧!我这具行尸走肉的躯体留着还有什么用?死也不会比我现在更痛苦吧!——我还是死了好了!”

当她看到母亲把东西甩了一地时,她忍不住泣出声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肩胛骨也止不住簌簌地抖。“对不起,我的爱人,是我对不起你!都怪我意志不坚定,没能坚持到底,我们的幸福都被我给毁了,我不是个好女人,试问:有哪个好女人会辜负你的一往情深啊!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忘了我吧,我不值得你付出真心!”

女人满怀心伤,当她把泪眼再投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时,她终于嚎淘大哭,她知道,爱情已死,她虽还活着,但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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