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文章 > 短篇小说 > 深夜的廊桥

深夜的廊桥

推荐人:江南古弋 来源: 阅读: 2.89W 次

我迷迷糊糊醒来,睁开双眼一看,糟了!窗外已经一片明亮。怎么又睡晚了呢,这个星期又买不到猪肉了!我赶紧穿上衣服,心里在不断自责。今天是星期天,小镇上每星期卖一次肉,都放在星期天早上卖,全镇就杀一头猪,一般上午不到8点钟就卖完了。这个小镇算得上是附近6个公社的集贸中心,还有一家肉店,其他6个公社根本就没有肉店。为了确保能买到肉又不耽误时间,更为了避免排了很久的队最后又没买到肉的沮丧,为了增大能买到肉的概率,人们买肉排队的时间是提前了又提前。

深夜的廊桥

我心急火撩地走出寝室,走出校园。原来并没有天亮,天上挂着一轮又圆又大的明月,把大地照得如白昼一般。圆月已经偏西,虽然没有天亮,但可能快天亮了吧。今年我才13岁,一个初中一年级的学生,生活的经历没有给我一定的天文时间的经验,我不会根据月亮的圆缺和在天空的位置来判断现在是几点钟。我想回寝室叫醒同学作伴和我一起去买肉,可是我又怕多一个人去买肉,会降低我买到肉的概率,何况同学中不知谁会去买肉,或许没有一个人会去买肉。我踌躇了一会,还是横下心来自己一个人去。学校去要经过一个村庄、过一座廊桥才到镇上卖肉的地方,万籁俱寂,夜深人静,只有路边的蟋蟀在不辞辛劳地叫唤。

当我来到村庄的村口时,先是有一条狗对着我叫起来,接着引来了一群狗对着我狂吠。我们学生经常要路过这个村庄的,因为这个村庄就在我们学校隔壁,是我们学校到镇上去的惟一途径。白天这些狗是很安宁的,因为过往的人多,纵然想叫吠也没有那么多气力,只要路过几个陌生人让它叫唤,就会使它们疲劳和厌倦了,更何况有时不应该有的乱吠会引来主人的呵叱,吃力不讨好。而这时只有我一个人,它们经过一个晚上的精力聚集,显得异常亢奋。而且它们的主人们现在正酣睡在梦乡,不会来管制约束它们,因此它们向我加大力度恐吓和威胁,以表示它们对它们主子捍卫家园的忠诚。徒增的恐惧感使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我往前走前面有很多的狗在叫吠,而后面的狗还在狐假虎威跟着我狂吠,我是骑在虎背不得不骑了,只有壮着胆继续向前。父亲曾经告诉我,狗叫时你不要胆怯,不要退缩,不要跑,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平静地走,一般不会有事的。我这么怕狗,是因为10岁那年随父母回老家时,父母让我只身一人去5华里外的村庄去看舅公,到村口被狗咬过一次,舅婆们为我忙活了好几天。我父母并不怕狗,我深信这不是先天性遗传,我如此怕狗完全是那次被狗咬后强化的条件反射。

幸亏这个村庄不大,没走多久,我总算走出了村庄。我照父亲说的做,狗果然没有来伤害我。这时月亮没有疲倦隐退,因为太阳还没有跃上地平线的迹象,我已经完全把时间提前到了任何买肉的人都达不到的提前时间,只有到桥上等天亮吧。我刚刚被狗惊吓的心,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这时另一种恐惧感又侵袭过来。老师说世界上没有鬼,可是常听人说,鬼都是夜间出来的。我吓得不敢吱声和大声喘气,鞋底拍打石板路发出节律的脚步声,白天不容易听到,而这时却非常清楚。这样想着就把脚步放轻一点,可越是这样想,脚步声就越大,总好像后面有人或是鬼妖跟着我。

没走多久,就来到了廊桥边,我们学校毗邻的村庄和我要去买肉的小镇就隔着一条河,廊桥的那边就是有肉卖的小镇。月亮依然把大地、河流照得如同白天一样清晰,这更显得廊桥内的阴暗,因为廊桥的上面盖着青瓦。宁静的夜晚和我惊惧的心,使这座古老的廊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深不可测的阴森恐怖。我蹑手蹑脚地步上石阶,踏入廊桥,廊桥桥面铺的是木板,我尽量不让脚下发出声响。廊桥两边有一排排的木凳,我选择廊桥中间的一排木凳,畏惧地坐在那里。这里很阴暗,我想阴暗就更为隐蔽吧。廊桥下河流下游,拦腰筑了一条不高的小埧,小埧引水是为了形成水力,带动生产队的水碓舂米。漫过小埧的流水潺潺,形成断断续续残缺不全的水幔,在月光下泛出银光。河水继续下流,与另一条小河汇集,我们学校毗邻的村庄就在这两条河交汇的山脚下,名曰“双溪村”。两条小河交汇的河岸边有一片森林,这时林中一种喜欢夜间鸣叫的蝉在聒噪,它的叫声不像白天鸣叫的知了那样具有美感,发出的声音是“呱啦啦啦啦啦……”由高至低,由快而慢,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乞丐在无可奈何地哭诉。我在这江南山区也生长了十年有余了,有时这种蝉会在人们最需要睡眠的时间里把人吵醒。

“唧呕……”一声清脆的鸟鸣声划破长空,鸣蝉霎时消声息鼓,停止了鸣叫,也许是鸣禽雀鸟也接着叫唤吓坏了它们,鸟类是以吃昆虫为生的。这种雀鸟的声音清脆而变化音较多,开始是上滑音,由弱到强,尖脆的声音似乎想镇住任何其它鸟类的声音,接着是深情的下滑音,听起来富有乐感,鸣蝉可能是自叹弗如吧。“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现在廊桥上,在我的视线中,在月光下的天地间,与万物生灵一起的只有形单影只的我,流水潺潺,小虫唧唧,雀鸟啁啾,组成了一部生命的交响乐,但并没有驱散走我内心的寂寞和惶恐。

我绻缩在廊桥的木凳上,想睡等天明,因为刚才路过双溪村时,我已经领教了狗吠给我带来的恐惧,小镇比双溪村大,狗更多,这时我只身一人去镇里,被狗咬一口的机率肯定会更大。

兀地,廊桥上游斜对面的山脚下发出一种不知什么禽兽的叫声,显得恐怖而狰狞,我不寒而栗,江南山区秋天的夜晚有点凉,可是我全身吓出一身汗。也许老师说的对,世界上不可能有鬼,但豺狼虎豹是有的啊。万一猛兽来到廊桥上怎么办?我不敢再往下想。如果这时让我在家,在父母身边,我一年没肉吃都心甘情愿!可这时什么人都没有,我惊恐、孤独、无助,我屏声息气,但心跳急促而猛烈,止不住的泪水在无声中涌出了眼角。

我这时最怕鬼怪或是野兽发现我,所幸它们没有来到我的面前,一切都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惊吓后的神经异常亢奋,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我尽量让我的思想展示出其它的生活画面,记忆的潮水随神经的兴奋在我脑海中奔涌。明月当空,还是没有隐退的意思,离日出还是那么遥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在襁褓中离开了我的故乡,随父母来到江西。10岁那年,阔别故乡多年后,在确信故乡的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不会再追究当年逃跑的“罪过”,确信回老家不会是自投罗网重新被抓捕归案,因为我父亲已经也是同一个国家和政府领导下的工人了,我和父母才放心回故乡住了近一个月。候鸟肯定比我们停留的时间长,大概我们是三只路鸟,短暂的栖息还没有对故乡产生眷恋的情愫。也就是说,我还不能产生诗人李白那种思故乡的情感。现在我孤零零一个人在廊桥上,我是多么想回家呀。但是家在我的心中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当我有语言感觉的时候,家坐落在父亲工作的煤矿工棚里,工棚没有砖瓦,墙是用竹栅栏编织后涂上泥灰而成的,房顶盖的是茅草。后来搬过几次家,居住条件有着改善,房顶有瓦了,但我们一家三口同睡的一张床并没有多少改变,四个木桩打在泥地上,扛上木板就是我们温暖的床。很多小说描写知识青年离开压抑的家而投奔革命,我想那一定是别有原因,多数可能是为了爱情自由。他们那种安逸舒适的家对我们来说是望尘莫及的,他们那种丰裕的生活是我的父母们一生的渴望和乞求啊。他们居然不满足于青砖灰瓦的家,不满足于丰衣足食,而我的父母还在为温饱奔波,为衣食住行出卖体力和劳损肌肉。

我进入学龄后,开始在一所父亲的煤矿办的子弟小学念书,后来父亲调到一个远在深山的林场当工人,在毗邻的乡村小学念完了初小,小学五年级得到7里路外的公社中心小学上学,这时我11岁。从这时起,我学会了独立生活。每星期背上一袋米和一个竹制的菜筒,这是我每周生长发育的营养,菜筒中的菜不可能是新鲜蔬菜,更不可能有山珍海味,是酸腌菜或是干腌菜,有时母亲会在腌菜中加点肉或油渣。可以想像,我们的伙食是营养学家们无法理喻的,应该为自己的生命力而感到骄傲和自豪,因为常年的饮食中严重缺乏蛋白质,饭是淀粉糖类,菜中充其量也就是纤维素、无机盐和脂肪之类,难道不为自己具有如此强大的功能——能将这些成分转化为蛋白质而感到惊叹吗?我知道母亲是尽力了,有几次父亲或是母亲送我去上学,要到公社饮食店给我买二个包子,我都是不准父母买。钱来得不容易啊,父亲只有18元钱一个月,母亲为别人打草鞋或洗衣服贴补家用。父母每天都从事着体力劳动,饭量很大。虽然有饭吃比老家没饭吃好,但当时粮食是每月定量的,我们一家的定量往往不够吃,为了每月能得到多二斤的粮食定量,我父母在来江西后重新办理户口时把我的年龄多报了二岁。母亲也不得不托人买点番薯丝、玉米粒这些私商粮,要知道买这些私商粮在当时是不允许的,这种交易不亚于三、四十年代的地下工作者购买军火。有一次父亲林场的工人们向领导反映粮食不够吃,要求加定量,场长说,你们不可以多买一些猪肉吃吗?肚里有油就不觉得饿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他是南下干部,工资高,他不知道工人每月只有18元,要是多吃两次肉,全家吃饭就成问题了。而且猪肉当时是紧俏商品,可能他是有人送吧。他坐办公室,不知道工人在山上从事重体力劳动,砍木头扛木头,要消耗大量的体能,没有一定的饭量是不能完成一天的任务的。

小学毕业后,我来了这个镇初中上学,这里离父亲的林场也就是我的家更远了,有三十多里路,没有公路,只有青石板小路,每周照例要回去背米背菜筒,母亲再三交代,这个星期一定要买两斤猪肉回来,家里已经半年多没吃肉了,等你买肉回来给你肉炒酸腌菜装菜筒背学校去吃。

我这时惟一的愿望是快点天明,过去对向往光明的认识是肤浅的,朦胧不清的,只有这时才真正体会到向往光明的涵义。在这夜半三更,我用自己的血液和大脑尝试了黑暗带给我的恐怖和惶窘,我对天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憧憬和神往。廊桥对面河边的树林里,鸟叫声比刚才欢快而且频繁。河流、大地失去了刚才的银白色,变得有点灰暗,这是黎明前的黑暗。但廊桥内比刚才明亮了,我好不容易期盼的天明就要来临,我现在是多么地兴奋和激动啊!

廊桥内响起了脚步声,除我之外,他是今天第一个走上廊桥的,这是一个中年农民,他走到我面前时,惊奇地对我说“你这么早啊”,我说“你也早啊”。他憨厚地笑了一下,我心里为自己庆幸,幸亏他是天亮来到这里,要是天没亮时来,我不被他吓死,也要吓得魂飞天外。他的说话声和他的笑声出现在深夜,就是鬼叫妖闹,足可以达到一颗子弹结束我生命的威力。

中年农民走后不久,又有三、四个人走上了廊桥,我就夹在他们中间,一起到镇上去,这样我就不怕狗了。到肉店门口排队时我排在了第二位,我是当天的买肉亚军,当我提着用一块四毛钱买来的两斤猪肉,不知有多高兴,用惊吓换来的成功的喜悦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