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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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地板上，地板是米色的，没有床，她喜欢空，就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阳光从落地窗射进来，形成这间房子里庸懒与光芒的一角，她就呆在那，摆弄着手里的一个小布什，那是一件礼物，姥姥送给她的。用小布头缝制的萝卜秧秧，青紫青紫的布头，翠绿翠绿的叶片，

手心那么大，不华丽，却充满了亲情的温度。

她生长在一个红顶商家，爸爸是做大生意的人，总在凌晨听见上楼的脚步声，那个脚步声那么缓，那么钝，在谨项听来，却没有任何方向与目的可言，她四岁就独自睡的小屋的木门，不会因为这个脚步声的临近而拉开，不会有慈祥疼惜的一吻。她特别的孤独，从四岁就开始有的孤独，她常常把门柄拧来拧去，把窗子上的冰花擦了双擦，把窗帘几乎要缀下来，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这时候妈妈会走进来，她涂着艳丽的口红，系着花样百出的丝巾，以一种苛责与轻蔑的口气说，你又捣什么乱呢，皮痒了是不是？这坏毛病的破孩子。

可是姥姥喜欢她，会给她讲故事，二妈也喜欢她，给她做了一条蓝色的，特别美丽的背带裙。妈妈并不让她穿那条手制的背带裙，妈妈把她扔了，她偷偷的看见她把它扔在了拉圾桶里，她把它拣回来，藏在了自己带钥匙的箱子里，那是她唯一的伙伴。那里有姥姥给她缝的小布偶，有小朋友送给她的卡片，有每月妈妈给她的零用钱，当然，还有一个秘密，她的日记，她在上面写道，我知道我是二妈的孩子，为什么我不在自己家里，别人都可以在自己家里。

二爹早就过世了，二妈还有两个男孩子，他们偶尔也会过来玩，他们会在这幢二层小楼里唏嘘不已，他们是乡下孩子，没见过木色的光洁的地板，白的象瓷一样的垃圾筒，还会有一位保姆阿姨每天过来

做饭，对于这些，他们都羡慕的要死，谨项在七岁的时候知道自己的身世，她隔着门板听见妈妈对爸爸吼，我说不要领养她，你偏不听，性格这么古怪……她听到就没有回家，沿着香山坡的马路一直走下去，冬天，还偏偏下了雪花，她会看到小水珠凝冻在干枯的植物四周结晶出的厚厚的冰柱。

她用小手去摸它，那么冷，远远的看却象一个个童话，童话里的洁白宫殿。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不会撒娇也不会任性了，虽然渴望姥姥抱抱她，给她温暖，虽然穿着红色的小皮靴，洋气的红色的八角帽，像个镶着金边的洋娃娃，可是她没有家。

没有爸爸妈妈，她要靠自己了。

爸爸妈妈把她带回来，又是一阵激烈的争吵，她说，你们不要吵了。她的大眼睛闪烁着泪花，可是她没有哭，她知道妈妈喜欢吃德芙巧克力，她买了一盒送给妈妈，用了一个月的零用钱，妈妈被她的举止吓到了，她愈发警惕这个有心计的孩子。可是爸爸却变了，爸爸开始关注她，会推开她的小门，俯下身和她说话，问她，学习怎么样？她的学习从来都是第一名，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她会早早回来写作业，不出去玩，写完作业，她就趴在她自个的小床上，幻想，有那么多公主王子的童话，她最喜欢公主被王子找到，带她走。

妈妈也想和她好，但是她不想原谅妈妈，她原谅过她了，她在三岁多的时候总是想贴在她的身上亲她，因为妈妈有发香，有体香，可是妈妈总是把她推开，说，你身上是什么味呀？她在五六岁的时候学习钢琴，想要把美妙的音乐弹给妈妈，妈妈不睬她，说，你学你的就行了，我不想听。她在不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给妈妈画了多少幅画啊，妈妈从来不好好看，把它们孤独的撂在了废纸篓里。她送给她的巧克力，她随手就送给了别人。她的卧室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没有一件玩具，因为妈妈爱整洁，不让她放这些脏东西。

直到七岁之后，她有了妹妹，妹妹叫谨馨，妹妹的玩具到处都是，妈妈总是看着她微笑，她才觉得，妈妈也不是那么爱干净，那么严苛。

好不容易长到了十八岁，考大学那天，她走了，没有参加高考，在她复习高考的那段日子里，妈妈走进来问她，既然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还好意思以德报怨的生活下去吗，考上大学不还得供养你吗，高傲给谁看呢？很了不起吗，了不起走啊，现在就走啊，别让我们来供养你，以后靠自个生存吧？

她拎着爸爸送给她的小皮箱踏上了北去漂泊的行程，她想念爸爸，想念爸爸每每周未给她做的大盘鸡，清沌羊肉，还有炒肥肠，她想念每次爸爸做完这些看她吃时脸上流露的满足感，当然她也忘不了妈妈的嫉妒，当爸爸把肉夹在她的碗里时，妈妈的脸顷刻就绿了。

愈是这样，她就愈想激怒妈妈，她穿很少的衣服睡觉，爸爸会进来给她盖被子，有时候，她会佯装睡着的看见爸爸坐在她的床边发呆不走，或者抽一根烟。这时候之后，还会依稀听见他们在争吵，争吵声反而让她觉得满足，她站到镜子前面，看自己，真的啊，自己已然如出水的芙蓉，那么高佻美丽，令人怦然心动。

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在北京，北京那么大，风会刮的窗柩胡胡的响，她挂了一片酱紫色的帘子，帘子会在夜深风大的时候飘起来，她会看着它飘，就象爸爸在床边飘过的那些烟灰，天亮了，她会给二妈去汇款，二妈家的两个哥哥，没多大的出息，时常需要她的救济。

在那样的一个家庭长大，受妈妈的影响，让她具备了很好的品味，她穿很讲究的内衣，一柜子漂亮的高跟鞋，涂很炫的唇色，长长的睫毛，整个看上去，不象十八岁，反而象二十八岁的成熟女子。她健身，上网，读书，写小说，织毛衣，沌鱼肉，游走在现实与幻想当中。有时候，她也会叼一根烟，在一种懒散与迷离的状态下，喝着鸡尾酒，与一些主动搭讪的男人，说一些不着边际的疯话。

她是成熟的，也是单纯的，她在自己的小箱子里总是装着姥姥给她缝制的小玩偶，爸爸小时候买给她的小人书。用小扭扣缝的小眼睛总能在她寂寞时陪伴她，她从不给爸爸打电话，也不让家里知道她的电话，但是每当她去旅游的时候，她就会按小本子上的地址给爸爸寄一张明信片，或者照天空，或者照背影，或者画一幅自己所擅长的简笔画。

还会在简笔画上用水彩涂色。整个画面会特别完整与生动，有时候她会印上自己的唇彩，卡片纸上的香水味道会更浓一些，她在长大，并且不缺乏性感与才华。

可是有一天，她还是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是恶耗，妈妈说，你回来吧，你爸爸去世了。

她火速坐飞机赶回家，可是仍然没能见爸爸最后的一面，但是爸爸还是有东西交给她，打开来，有一些礼物，一架特别昂贵的照相机，以她的名字存款的存折，还有一条特别美丽的项链，项链中间镶嵌着美丽的蓝宝石。

妈妈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保姆阿姨交给她的，妈妈对她说，你爸爸看病已经花掉了许多钱，我们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你想要什么也不会有的。

她说我知道，我不要钱，我只想见我爸爸最后一面。

两个女人，朝着墙的两边，悲恸的大哭。

那一年，妹妹谨馨十二岁。

姐姐摸摸她的头，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谨项来到了丽江，她想散散心，她听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所以叫丽江，有一条四方街，会被清晨的河水扫的很干净，很多个做小买卖的手艺铺子，各怀梦想的人聚拢来，让人觉得艺术可以在生活里，这是她喜欢的调调。

她在一条沿江的巷子里租了间小屋，每天清晨，穿一件漂亮的衣裳在这一带散步，听卖乐器的小铺子里传出的音乐，每晚跟随悸动的人群去放纸灯，看着水里星星点点的烛灯为爸爸祈祷。

有一天，她打开窗户，听到有人在她的窗下弹吉它唱歌，唱的那首歌是灰姑娘。

她没有打开窗户，她不是小孩子了，当然不会为了一点歌声打开窗户，但是她很喜欢听他唱，他唱的其实很好，除了灰姑娘，还有一些自己创做的歌曲，很有味道。她会有时，用cd机把声音录制下来，在他离开的时候，如果光线允许，她会拍一些他的背影，把一些心情，或者自己故事片段，写在照片的背面。

第二十七天，她走下来，朝他微笑，她说，你何必每天来唱歌呢，既然你长的这么帅，你又何必长的这么帅呢，既然你这么会唱情歌。

他叫狄阳，他什么也没说，可是他激动万分。他伸出手，握住她的那双小手，显得那么羞涩与快乐。

从此，谨项迎来了自己的爱情。

她开始布置这间小屋，用纯棉布的帘子，纯棉布的桌布，泡很香的咖啡，清晨，她会用面包机做三色的面包，自制纯香的豆浆，……在阳光很好的时候去晒床单，晚上睡在充满阳光味道的被子里，伴着狄阳的琴声唱歌，或者，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第二章爱情

说起爱情，谨项真的很向往。

爱情里，不是会有王子吗？爱情一定是宝玉与黛玉之间的那种相知，一定是山伯与英台之间的那种相守，一定是密欧与丽叶之间的那种浪漫，爱情，一定有种贵气吧。虽然最终会归于平淡，一定会升华萝卜汤的味道，一定会让拿起纸巾擦嘴的那个动作变得高雅。

爱情，会忘记我所承受的那些不幸，甚至是爸爸在天之灵，委托一种父爱来救赎我吧。

谨项少有的天真，弥漫在她标致的鹅蛋脸上。

她开始布置这间小屋，用纯棉布的帘子，纯棉布的桌布，泡很香的咖啡，清晨，她会用面包机做三色的面包，自制纯香的豆浆，……在阳光很好的时候去晒床单，晚上睡在充满阳光味道的被子里，伴着狄阳的琴声唱歌，或者，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两情相悦，时间也为之静止了。

他们会在傍晚与清晨，手牵着手走在四方街的街边上，说起他们分别的这十八年里的大事小事，有时候，谨项会去数狄阳身上的痣，学着紫霞仙子的口吻说，你已然做了标记，以后是我的人了。或者，帮狄阳缕头上的白发，据说有情人之间这样缕一缕，就再也不会长白头发了。他削苹果给她，做饭给她吃。

他的手艺很好，故意这么好，使谨项再也不想离开他。他们甚至一起看电视，笑的前俯后扬，之前谨项是从来是不看电视的，性格里的孤傲使她不喜欢凑热闹。有时候，走很远的路，谨项走累了，他也会背着她，在以前的那个谨项看来，这些只有在韩剧里凭空出现的情节，多有做作之嫌，可是他们之间，却很自然，自然而然的浪漫。他在心里说，此生契阔，与子成悦。她在嘴里唱，因为爱情，怎么会有忧伤？大多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手牵着手，沉浸在幸福当中。

可是生活的继续，总是会带来一些麻烦，她们已经幸福的生活了半年了，狄阳想到了结婚。

“就这样不好吗？”

“不好，我们得结婚。”

狄阳认真的说。

谨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怕狄阳的父母会反对，她不想失去他。

狄阳今年也只有二十二岁，风华正茂，大学毕业后由于对音乐与生活的热爱来到了丽江，并没有设计相遇爱情，可是他相遇了，他为谨项的容貌气质，最重要的还是气息所顷倒。不容置疑，谨项的这种超凡脱俗是他前所未见的，她对金钱的那种冷漠，对艺术的那种敏锐，对品味的那种追求。

不，一言以避之，是她的那种神秘与趣味吸引了他。他也在大学校园里度过了一段不羁的生活，虽然生长在一个小的官卿家庭，但也受到了很好的家庭教育，浑身散发着一种公子哥似的潇洒与气度，当他第一眼看到这个江南女子温婉的背影时，就被吸引住了，当他远远的看见她的背影，就产生了一种类似于爱的同情，是啊，谁说爱情不伴随着某种怜悯呢，她那么纤细，娇弱，矜持，孤独，他想要了解她。

他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她的影响，会把洗干净的袜子工整的码在小竹筐里，放在屋子的门口。他躺在她每天都要换洗的床单上，也同样呼吸到太阳的气息。他尤其喜欢听她用方言与同学讲电话，喜欢每次在他做完饭仍散发着油烟的衣襟旁，埋着她微卷的秀发。

可是，谨项不想结婚。

“我不能和你回家去，不能见你的父母，不能和你结婚，我，怕失去你。”

春去秋来，谨项与狄阳的爱情，已经有五年了，这是一段不短的爱情，谨项由于先天的缘故，不能生育，这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横在两个相爱的人之间。面对家中的独子，狄阳的父母从未停止过反对。而谨项，也从未为之做出努力，她不曾陪狄阳回家，不曾对狄阳的父母乞求过，没有孩子的家庭，毕竟缺了点什么，没有未来感。

然而这里不得不提的，是另一件事。

是谨馨。

谨馨也已经有十七岁了。她长的有些象妈妈，脸很圆，嘴唇很薄，单眼皮，塌鼻梁，个子不高。从这方面来讲，她和姐姐差的太多了，她是个外向的女孩子，特别活泼，爱说话，虽然很小就失去了父爱，但是没有谨项身上的孤僻感，反而特别豪爽与任性。她很喜欢在假期过来看姐姐，背着妈妈，背着米黄色的小书包，扎着两个小辫，就蹦蹦跳跳的来了，姐姐会给她辅导功课，最重要的，是姐夫可以给她做好吃的，可以跟着姐姐姐夫去散步，有时候，她还故意把姐姐支开，她想和姐夫多呆那么一会。

谨项多少感觉有些异样，她开始避着妹妹，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妹妹打电话给她说，姐姐，我怀孕了。

谨项不肯相信，她看着狄阳的眼睛，那双眼睛还和她们初次相识时一样吗，是啊，还是那么深遂，只是不再清澈，不再纯洁，谨项只感到深的有些令人害怕，这是她五年来的全部爱情，也是她感受的唯一的亲情，全都背叛了她。

狄阳说，我不知道，真的，我不太知道，也许我喝酒了，但是你不能走，我不能让你走，我爱你。

谨项冷笑着，是吗，我要相信你吗？这是你的爱情，不是我的，你我相忘于江湖吧。

第三章悲情

谨项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在很远的地方，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店，

虽然不着重彩，但她所散发的那种飘逸的气质还是颇能吸引别人，她不想结婚，也不憧憬什么爱情，爱情，她想，她已经了然了。

可是不久前，她接到朋友的电话，说妹妹谨馨得了癌症，将不久于世。

她买好了飞机票，带上爸爸留给她的那条钻石项链，和爸爸留给她的钱，以及这么些年她赚的钱，她要去救她。

隔着木制的窗户，她看到了病塌前的妹妹，还有狄阳，狄阳看上去老多了，他们的孩子也只有两岁，还在丫丫学语，她想原谅她。

“姐姐，”

谨馨哭的就像小时候，止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