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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外人示例

推荐人:梅小蝶 来源: 阅读: 1.46W 次

【戏子】

戏外人

夜已深,天街巷尽头的戏院依旧灯火通明,随着阵阵幽婉的昆腔,不断爆发出击掌声和叫好声。

只是,这略显粗俗的叫好声和台上女子的婉转嗓音是如此的不搭调。

只听那杨玉环悲切切道:“倘得情丝再续,情愿谪下仙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若是换了旁的戏子,唱到这一句恐怕要偷偷抹泪了,这么情深意切的台词,哪怕是戏子,也难免动情,可歌晚的眼里却寻不到一丝悲伤。她的心从未触碰过男女之情,她也无法体会,为何有女子连身死后都会对一个男子念念不忘呢?

台下的观众们却沉浸在她伪装的情绪中。她语调微带哽咽,向那仙女盈盈拜下,那纤弱的身段,匍匐在地面,卑微地恳求,看得一众人等心酸不已,末了,还有人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好!”引得其余人一阵侧目。

曲终人散,意犹未尽的观众们纷纷议论着走出了戏院,歌晚卸下了盔帽,脱去戏服,扶着酸软的腰上了楼。

丫鬟碧儿端来了水盆,歌晚一边卸妆,一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她已经十八岁了。

红红的眼妆和唇彩卸去,镜中是完全不同于台上角色的一张芙蓉面,再用湿帕细细擦去浓浓的黑眉,盆中的水已是浑浊不堪了。她反反复复地擦洗着,这双眉,原就不是台前那般又浓又弯,而是如柔和的柳叶一般,眼梢吊得太狠,全然看不出她的眼神是这般温柔,又带着些许天真,唯一与妆后相似的,是那张娇美的唇,透着诱惑。

她太累了,来不及多做收拾就直接倒向了床,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好想安安静静的,没有那些奏乐声、敲打声、喝彩声。然而,等碧儿出去后,真正安静下来,她却又有点睡不着了。

闭上眼,台下那个年轻男子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

她只知道他姓华,其他便一概不知了,也记不起他来听戏已有多久,大概是两年前开始的,那时她已是当家花旦了,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听她的戏,若是她不出场,他定是不会来的。

他总是出很高的价,买最前面的位子,坐在台下,专注地看她唱戏,这不免让她对他产生了好奇。

他很安静,不似旁的客人那般喜欢拍手叫好,眼里却全无尊重。他总是很认真,让她感觉他不只是在赏戏,更是在赏人。他一身简单的布衫,但从气质看又不像是寻常的浪荡子。一开始她在他的目光下都有点陶醉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点对自己着迷,但她希望是。然而他从未向她表示过爱意,于是她也不再多想。

只是不知为何,她在台上,偶尔目光瞟向他,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想着想着她还是睡熟了。

【心仪】

第二天晚上,歌晚又上台,华公子依旧在台下,听歌晚唱着一曲《游园惊梦》。是很常表演的曲目了,台下的观众们却都仿佛上了瘾般地认真听着。歌晚扮演杜丽娘,此时正上演杜丽娘梦中遇到柳梦梅的桥段。

忽然,一名衣着华丽的中年矮胖男人在台下喊道:“小娘子,别演了,这么多人多无趣!今晚本大爷包了你,你跟本大爷回去唱,哪还有这些吆喝,专给本爷一人唱才有情趣呢!这幽会的场景,就该咱俩偷偷演啊!”

歌晚听他说得露骨,不免羞红了脸,班主在后台听见,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歌晚羞愤道:“我才不要跟你去!我只在戏院唱戏!”谁知那矮胖男人的侍从喊道:“你可知你在跟谁说话?你这么得罪潘员外,不怕整个戏班都跟着你吃不了兜着走吗?”班主忙从后台跑出,不住地道歉,那满脸油光的潘员外气道:“哼!本员外还稀罕你了?你就给本爷记着吧!”

被这么一气,歌晚的心情变得十分糟糕,第二天上午,戏班的兄弟姐妹们都在练功,有的在吊嗓子,有的在练踢腿,歌晚没心思练习。唱了这么多年戏,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但每次都会让她心情烦闷,戏子,便可以让人如此践踏么?为什么那些好吃懒做的人要比他们尊贵?这种生来的不平等让她颓丧不已。

却见华公子走进了戏院。这是她第一次在没有上妆的情况下跟他见面,他却没有半分犹疑,走到她面前,看着她道:“歌晚姑娘,不知可否教在下唱戏呢?”歌晚惊讶地看着他,见他一脸认真,头便不受控制地点了点,呐呐地道:“好。”

歌晚教的是《墙头马上》中李千金与裴少俊初遇的一段,歌晚演李千金,华公子演裴少俊,歌晚每唱完自己的台词,又跑到华公子的一侧,学着裴少俊的动作和语气,教他一遍,若是他学得不像,她便再教,这样一来,本来的无精打采、心情低落都一扫而空了。

谁知道当天晚上出场前,歌晚便听到同为旦角的染梅说道,昨晚出言侮辱她的那潘员外,今天在路上居然被打得鼻青脸肿,更奇的是,他居然没有报官,直接就将此事忍了。染梅无不嫉妒地道:“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这是在替歌晚出气呢!”“可是是谁做的呢?难道是昨晚在这看戏的人?”歌晚的好姐妹夕韵好奇地问道。“还能有谁,定是那位华公子了。”“华公子?对方可是潘员外,他怎么对付得了?”

“你们居然还不知道?”染梅惊奇,“前段时间我听人说起,那华公子就是葛知府的养子华君冉。他一个小小员外,怎能得罪知府大人呢?”

【藏情】

这夜歌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歌晚想起,华君冉像极了那个小时候住在对街,她最喜欢的小哥哥,他曾说,要带她去看城南的梨花。只是还没有等他带她去看花,她便被爹娘卖到了戏班。

歌晚的本名并不叫歌晚,应该说,这戏班中的所有人,用的都不是本名。从成为戏子的那天,就被家族除名了。虽然大家都家境贫寒,唱戏可以令他们衣食无忧,但戏子是以色侍他人的,是低眉求怜、强颜欢笑的,哪怕是再贫穷的家庭,也不屑出这样的人,哪怕是为了钱,将她们卖到戏班,也要从此与他们断了联系。

歌晚便是在家中一贫如洗的情况下,做为长女被爹娘卖给了戏班的。从此,她便再也不姓周,也再没有人知道她原本的闺名“慧宜”。

连向来看淡贫富贵贱的她,都不愿用自己的戏子之身去沾染原本的名字,给自己改了名,唤“歌晚”。

歌晚病了,发了高烧,如果没记错,她已经五年没有得过病了。

城里的好大夫不屑给戏子看病,班主花了好些钱,只请到了个医术一般的大夫,给歌晚开了几味平常的风寒药,歌晚吃了并没有什么起色。反而因为天街巷临着河边,夜里天凉,过了两天病情越发加重了。

也就在第二天,迷迷糊糊中歌晚听到有男子闯上来的声音,她听到班主和夕韵制止那人进来,可那人却一直说着什么,声音带着焦急,她想听清,但意识却太模糊。终于,房门开了,有班主和夕韵的声音,也有两个陌生男子的声音。然后歌晚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也听不到了。

醒来时是黑夜,开口叫碧儿,才发现口中干渴难耐。进来的却是夕韵,她笑道:“你不病则以,一病却这么厉害,这一觉可睡了一整天呢。”歌晚看她虽这样说着,眼里却全是揶揄,忙问:“你笑什么?”“我在笑,某人生了场病,桃花运就跟着来了。”

这才知道,那晚是华君冉听说她病了,急急寻了位好大夫来,花了不少钱,为她诊病,开了方子,他亲自去抓了药,让碧儿喂她喝了的。

听到这里,她不由大窘,脸上如火烧般红:“不会吧?他来这里?那不是我病得快死的样子他都看到了?”她恨不得将脸蒙进被子里:“怎么办哪!他肯定嫌弃我了!”

“怎么会呢,我的好姑娘。”夕韵无奈地摇头,“他当时可是焦虑得很呢,哪有心思管你病中漂亮不漂亮。”

夕韵若有所思,“看来你是真的对那位华公子上心了。”

看着歌晚呆滞的神情,夕韵无奈摇了摇头,“你自己慢慢想吧,我先回去了,天色晚了,你好好休息吧。”

屋内黑了下来,只余歌晚一个人坐着,她呆呆地望着窗户,透过窗,可以看到夜空中的繁星点点,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三日后,久病已愈的歌晚再次上台,照样赢得满堂喝彩。那些憋了好多天的戏迷们,今夜可是过足了瘾。

华君冉照旧坐在前排,看着台上叉着腰、捏着绢子数落着男角的歌晚,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没有人能看懂,他的眸子深处写着的关心。

默默想着,时间一寸一寸过去,思绪仿佛凝结在遥远的记忆里。

随着最后的高潮,喝彩声爆发出来,华君冉已习惯了,每当自己想安静看她的时候,周围总有这么多的人,高调、喧嚣,也好,这样自己的存在感就会低一些,她就会少注意自己一点。

碧儿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公子,我们姑娘有请,请随我来。”他跟着她走去,绕到后台,这时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是她。

歌晚还没卸妆,依旧穿着戏服,顶着盔帽,脸上是风华绝代的美。

他来不及反应,就被她拉着上了楼梯,那楼梯咯吱咯吱响着,她拉着他进了她的房间,前几天他来过一次这里。

“为什么为我请大夫?”歌晚直截了当地问了心中的问题。

华君冉没有回答,他并不知道怎样回答。

歌晚靠近了他,这样的近,让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那是很浓的脂粉香,戏子们独有的香味。她启唇,敏感的字从她口中一个个逸出:“你喜欢我?”

他的心剧烈地打颤。

然而,他终究稳定住了自己的情绪,恢复到了原本平淡的表情,用最平和的声音说:“姑娘,你多想了。君冉确实喜欢姑娘的曲,见姑娘身体抱恙,心生怜惜,所以请了大夫来给姑娘诊病,唯恐拖了姑娘病情,那便太可惜了。”

若是别的戏子,听到这样的话该要感激了。唯有歌晚偏不,她眼中的炙热一下子变成了失落,失落中带有一点愤怒,她竭力否认道:“不,你喜欢我,你关心我,你看到我生病就心疼。”

然而他英俊的脸却写满淡漠。

“怎会?”他嘴角上扬,两个字,多么简单,却让歌晚的心跌进了谷底。

“你走吧。”良久,歌晚低下头说,看不到表情。

他亦不留恋,转身走出了屋子。

歌晚瘫坐在地上,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着一个客人这样?只是因为他总来听她唱曲么?

一滴温热的泪从眼眶滑出,到嘴边时,已经冰凉了。忍不住用手指一蘸,放到舌尖,咸咸的,带着微微的苦涩。

她忽地站起,追了出去,到戏院门口,看到了远处他的背影。他走向一辆华丽的马车,边上的仆人躬身为他打帘,他坐进去后,仆人驾着马车远去。

她想起来,他们的戏院门口,从没来过这么精致的马车。

对了,他的身份那么高贵,为何要来亲近一个戏子呢?人人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意”,他一定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一抹自嘲的笑浮上了脸,她居然还觉得他会喜欢自己,甚至在想他是不是那个要带她去看城南梨花的人。

他没有再来过。

戏照旧唱,只是她自己觉得,里面的味道清淡了许多。

【情乱】

夏日的炎热渐渐退去,秋风已起。这夜,歌晚在台上挥舞着长袖,唱着一曲《西厢记》,莺莺正与张生依依惜别,她依依念着:“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归来。”

在“归来”二字落音后,她微微抽动了嘴角,心中苦笑,为何女子总是这般痴情,一颗心都挂在男子身上呢。

散场后,歌晚站在院子外看月亮,两位客人从不远处经过,一位道:“这下华翊阁的罪证终于被收集齐全了,葛大人办事还是牢靠,只是这案子定是要牵连华家满门了,葛大人到时一定不会吝惜这个养子的。”

另一位摇摇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都是华翊阁自己造下的孽……”

歌晚听在耳中,只觉双耳嗡嗡作响。

秋天过得极为平静,到了冬天,几场大雪纷扬而至,人人都道今年的冬天是个寒冬。

正月初一这天,因城内各家都在忙着拜年,所以戏院歇业。一早起来,歌晚推开门,漫天飞雪映入眼帘,她踏雪而出,站在戏院门外,望着天空发呆。这时走来一人,是华君冉。

华君冉看着她未施粉黛的样子,柔和的轮廓,在雪的映衬下像是镀了一层薄薄的莹光,清透的眸子直直看着他,朱唇未启,静默以对。

华君冉开口的称呼却是“慧宜”。

“你也许不认识我了吧,你那时总爱偷溜出门来找我玩的。”

“我一直说要带你去城南看梨花,到最后都没有兑现。”

“你知道么……”

“我一直以为,什么都不告诉你,就是对你的保护了。毕竟我是个一直生活在不安中的人,总觉得,要不就是养父被父亲害死,要不就是父亲被养父害死。”

满耳朵都是他清冷的声音和雪花的呼呼声。

“我以为跟你说我不喜欢你,以后你就不会为我而痛苦,却不想这样对你的伤害更大。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我在我们还小时,就已经喜欢你了。可是你来了这里,而我又被绞进了父辈们的权利斗争中,我便只能这样来听你唱戏了。”

华君冉的母亲是一位平民女子,年幼时的华君冉和母亲住在一起,对自己那个远在京城的生父一无所知。后来华翊阁成为了当朝宰相,权倾朝野,地位危及皇权,然而其势力盘根错节,皇帝也不能奈他何,便由其发展,直到长成毒瘤,为众人所打压。江南知府葛涯,一直站在皇帝这一边,当然也知道在苏州有一个华翊阁的私生子。于是在华君冉的母亲去世后,就将华君冉领养,希望以后较量起来能多一个筹码。

其实华君冉渴望的,只是平常人的日子,只是有心爱的人在身边。

元宵节过后,终于有了大动静,当朝宰相华翊阁,身负贪污、擅权、弑君等十八宗重罪,被宣判问斩,其府内成年男子一律问斩,其余远亲男子发配至北疆充军,女子没入宫中为奴。对于华君冉这样的私生子,应当是要充军的。至于葛涯,在此案中有大功,被调回京城。

她除了这样的消息,什么也没等来,她多么希望,华君冉会在雪中跑向她,跟她说,他只是养子,不用去北疆充军。

然而葛家已经人去府空了。

戏班照样夜夜笙歌,只是当家花旦歌晚抱恙,十几天都没有登过台。

她缩在床上,两眼呆滞地睁着,并没有焦点。她总感觉自己站在台上,华君冉还坐在台下,专注地看着她。

她忽然感到孤苦无依。

【执手】

这天,歌晚下了床,想要试着登台,但走到铜镜前为自己上妆时,忽然感觉自己无法再轻易扮演另一个人了。

描上浓眉,画了红唇,吊起眼角,装模作样地顾盼,堆起满脸欣喜。这样的神情和她如今的心境竟相差这么远。

说别人说的话,动别人动的情,爱别人爱的人。原来自己一直在做着这么难的事么?

她的心已经冰冷,那么多年,她都熬了过来,如今却不知自己再这样继续还有什么意义了。

手在戏服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垂了下去。

这样的生活,她是再也不适合了。

她走出戏院,然后就看见了倚在树边的华君冉,一脸笑意地看着她,那样明媚的笑容把她照得眩晕起来。

“你……”

“我什么我,见到我话都不会说了?”

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眨也不敢眨。

看着她又喜又疑的样子,一股暖流涌上华君冉心头,他却故意嘲讽她:“怎么,你以为我就这么不受养父待见啊,他已经求皇上宽宥我啦,再说,我又有什么错啊!”

见她终于笑了,他上前,拥住她:“以后我不要再离开你了,慧宜。”

冰雪已悄然融化,花儿很快就要绽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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