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优秀
（一）
佟珂英觉得自己沉睡了好久，似乎是一个世纪。她记不起一切，但她知道这儿不属于她。陌生的地方，让人透不过气的一片白。一颗心昏昏沉沉，凄凉一片。
“吃药了。”苑心昔一手拿着一杯白开水，一手捧着药片，笑盈盈地走到佟珂英的床边。
佟珂英像触了电似的突然坐直了身子。眼前这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和她手中的药片似乎让佟珂英想起什么，她瞪大了双眼，对苑心昔表明自己的敌意。
佟珂英很努力地回想，可她脑海中只浮现分散的灰影，往里根本捞不到任何实在的东西。她很肯定，这是个阴谋，藏在那些死寂的白色药片中。她不能吃，她绝不会让这个女人的阴谋得逞！
“不用怕，我是来帮你的。”苑心昔在佟珂英的对面坐下，“来，不会很苦的。”
伪装吧。佟珂英讨厌她，恨不得立刻拆穿她的谎言。可她没有证据，唯一清醒的是她的直觉。但不会有人相信的，如果她辩解，会有更多的人逼她吞那些毒药！
“你是谁？”
“你已经问过好多次了。”苑心昔依然微笑着，语气柔软，“我是来帮你的人，相信我。”
相信你？那我就是真的有病了。佟珂英坚定着自己的立场。
苑心昔把药片递到她眼前。她脑中突然闪过许多画面，她想起来了！她躺在这里好多天了！偶尔有陌生人进来、出去，四周弥漫着诡异的气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可是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啊！她得逃出去！
佟珂英一把撞开了苑心昔，水洒湿了她身上的白大褂，药片掉了一地。佟珂英顾不得这些，她只想逃离这个魔窟。
“站住！”
终于原形毕露了吗？佟珂英正为自己的判断给予肯定，转身时却不由得一怔。她看到泪水在苑心昔的脸上划出一条痕。
红着双眼的苑心昔走过去牵起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佟珂英没有反抗，面对让人招架不住的眼泪，她觉得有些抱歉。反正已经吃了那么多次药，就再吃一次吧，最后一次。
苑心昔看着佟珂英吃了药，便走出了病房。她知道自己刚才失态了。天知道她憋了多久。她对自己有些失望，但她还是调整了情绪，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加油！
（二）
阴冷的白。令人窒息的白。佟珂英走了出去。手和腿有些麻，整个人昏昏沉沉。可她更不愿意躺在床上。
佟珂英乱逛着，走累了，找到一面墙支撑自己虚弱的身体。墙的旁边是一扇半敞开的门。
佟珂英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她认出了那个身影。
“心昔，最近忙坏了吧。”男人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
“还好。有哪个当医生的不忙呢？都习惯了。”
“是啊，当医生的都很忙。所以，不要把没意义的麻烦事揽上身，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精力。”话中有话。苑心昔听得出来。
“主任，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只想履行自己的职责，让珂英尽快恢复健康。”
苑心昔拆了男人帮她铺好的下台阶，男人不拐弯抹角了，“你打算帮她出医药费吗？你是打算当她妈吗？我们是医生，不是慈善家，你又何必多管闲事？”男人边说边习惯性地用手比划，“何况她的病情很棘手，治好她决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苑心昔没有回话，她的脸像一片被拉长的乌云。
“你刚踏进社会，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还不太成熟，我能理解。不用担心，慢慢学。”语气深沉得像一个戴着假面的巫师。
苑心昔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她想反驳，可她始终不是那种敢说敢做的女强人。至少她认为不是。
“我建议把她送到孤儿院去。”
“不可能！珂英也不会愿意的。”苑心昔有些生气。
男人觉得这个女人简直蠢得不可理喻。“难道她愿意留在我们医院吗？她要是愿意，就不会整天乱走，整天发疯！”
（三）
“救我。”佟珂英看着苑心昔。一个脆弱的女孩看着一个逞强的女人。
佟珂英的病情有所好转。至少一觉醒来，头脑不会一片空白，只是心里仍慌慌张张的，像是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像是要立刻完成的事情，可她想不起来。
最近的记忆都有存档。佟珂英记得，那个令人反感的男音，让人听了忍不住皱眉和愤恨的男音。她还记得，后来她眼前不断冒出黑线，所有的力气都被迅速抽离。于是，记忆嵌合到了这里——一张充盈了自己体温的白色床单。
佟珂英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不是这儿，也不是那个男人想让她去的地方。
苑心昔抚摸着佟珂英的柔发。“我会救你的。”她又一次妄下承诺。被依赖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其实她是知道的。
佟珂英紧紧握住苑心昔的手。她想把握住某种东西，好让自己的心有一时半会的宁静。
佟珂英又开始想到了什么。
“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弄丢了！”她突然大叫。
苑心昔在一旁试着安抚她，“冷静点，珂英。能告诉我是什么东西吗？”
“一件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大颗大颗的泪珠滚出佟珂英的眼眶，接连不断，终于汇成一片，在她的脸上肆意流淌。佟珂英瞬间哭成了泪人，上眼皮形成一条悲伤的弧线，睫毛沾了憔悴的湿意。
苑心昔的心在跟着颤抖，她轻轻抱住了佟珂英。
“别怕，孩子。别怕。勇敢点，会过去的。”苑心昔甚至在哽咽。
佟珂英把苑心昔推开了。她跑了出去。越跑越远，越远越快，越快越慌。透过眼泪她看到一个变形的世界，这一切多么不真实。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也许那件重要的东西，就被她遗漏在途中，漂浮在穿越的介质中，等待她去领回，去保护。
在哪呢？到底在哪呢？佟珂英终于绝望地趴倒在地。
（四）
“帮我照顾好珂英……求你了……”一双冰冷的手握住苑心昔，像那天佟珂英握住她的手一样。苑心昔没有挣脱。冰冷的手传递着人间最真切的温度。
鲜血从那双手的指缝中渗出，一直漫到了另一双手的指尖，越淌越多，铺遍了整个视野。
苑心昔“啊”的一声，跌落回原来的世界。是个梦，与内心世界的一部分相互连接。
上天常常会开一些令人猝不及防的玩笑，来考验人心的韧性。而这一次，一个玩笑在三个女子身上降临，佟珂英是一个，苑心昔是一个，还有一个，是花了大半辈子去爱、去付出的女人。
当生命走到尽头，一些情感会从内心深处被牵扯出来，被放大到极点。那个时候，什么都不重要，自己的心愿最重要。所以，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女人紧紧握住了苑心昔的手，想握住最后一丝希望。
苑心昔开始去了解佟珂英——单亲家庭，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
粘结起来的两个生命被命运强行掰开，回忆成了血淋淋的伤口，痛得让人不敢去碰触。佟珂英得了抑郁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只是，病人生前留下的遗憾与心愿，苑心昔没有义务去帮她完成。苑心昔只是个医生。
写在日记首页的医学生誓言，走过了十年风霜雨雪路，黑色字迹褪成灰黑色。“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梦想的雏形在耳边喃喃低语，混夹着在现实中变质的音色，“不要把没意义的麻烦事揽上身……”“我们是医生，不是慈善家……”两种声音循环往复，缠绕成一个解不开的结。
（五）
佟珂英睁开了双眼。她很诧异自己还活着，活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中，懦弱的肢体维持着一颗残缺的心。她不吵不闹，安静，如同一潭死水。
“我想回家。”带着柔弱的鼻音。
“妈妈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呢。”由嘴角牵引而起的浅笑。牵进眼里的是悲伤，引进心里的是荒凉。
“我得回去。”她看了一眼苑心昔。
“我要回去。”她掀开白色被单。
“你妈妈不在家里。”总要让她知道真相。
“她在。”颤抖不已的坚持。一颗心在臆想的空间里飘荡，尝试用虚无来挽救这一切。
“她在天堂。”苑心昔走到佟珂英跟前，“她在天堂守护着你呢。”
“她在家！”泪滴在佟珂英的下眼眶边缘摇摇晃晃，终于坠落一地。
“珂英，你爱你妈妈吗？”
“爱……很爱……”佟珂英的嗓子像受压迫一样，声线收得又细又紧，“最爱。”
“如果你能勇敢面对生活，她会感到幸福的。”
佟珂英站在原地，只顾着哭泣。
苑心昔给她递上纸巾和药片，“哭累了，就把药吃了。”
（六）
“陪我出去走走，好吗？”像沉睡了一个世纪，苏醒后的第一句话语。
她们走在有树的地方。苑心昔说她喜欢大树，因为不管寒风吹落了多少叶，树的根部总是深扎泥地里，千年不变。佟珂英仿佛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上，出现一束微光。
“谢谢你。”
“我也要谢谢你。你让我知道，我是一名合格的医生。”
“医生你知道吗？我妈妈还活着。”
“她在这儿。”佟珂英把手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