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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示例

推荐人:漫步青云 来源: 阅读: 9.57K 次

95年我由偏远的乡镇中学调进城区玉石市龙盖山高级中学。调令一下,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在武汉工作的李静。电话中的她语速很快,声音很大,让我感觉到她和我一样的兴奋,并问我住房成不成问题。天

卖房

哪!这正是我亟待解决的问题啊。她一听说有问题,就主动帮我解决。“你就住我爸的房子,我爸一个多月没在龙盖山中学住了,在我这儿养病,恐怕以后不会回玉石了。”“就住我爸的房子吧!”这句话重复了几遍。

我赶紧追问:“老师的病不要紧吧?我快半年没看老师了,我请假到你哪儿去看看恩师吧。”“你就别瞎操心了,刚调进城里,工作要紧,要给领导留个好印象啊;嫂夫人身体不好,要有个好的生活环境,房子钥匙在我爸隔壁——王老师手里。”我感动得无话可说了。

李静是我八四届龙盖山毕业的同学,同学三年,她爸李翰林先生是我们的班主任。

住进老师房子快三个月了,我又打电话问老师病情,顺便提及租金的事时,却被同学嗔怪了一番。她反复强调她不差钱,说我的租金全免……

第二年2月14日,我得到了李瀚林先生病逝的噩耗,我同校工会领导急赴武汉吊唁。在老师灵堂跪拜后,沿灵柩沉重的走过几步,看着老师的遗容,我的眼睛渐渐的模糊起来,禁不住滴下眼泪,李静陪着我哭了起来,我赶忙擦干泪,牵着同学的手说道:“节哀吧!让老师在天国安息。”

同学不再哭,和我说着老师从患病到病逝的经过——是肺癌这个病魔夺去了老师的生命。老师临终时喃喃自语:“龙盖山302——”李静接连回答:“那是您的家,等您病好了就送您回去!”我明白了,老师一生离不开他的学校,离不开那个家。

把老师送上山后,同学把我喊到一边,谈到如何处理她爸房子的问题。“我要把我爸房子便宜卖掉。”“卖给谁?”“你猜!”“肯定是卖给你表哥。”“在玉石市你只有一家亲戚——你舅爷舅妈和两个表哥,这一情况前几年就对我讲过,去年我来你家你还向我引见过两个表哥。”

她摇着头对我说:“我要卖给一个最合适的人!”“那还会有谁?”带有一点泪痕和憔悴的面容上似乎有了一点笑影,她和我靠得更近了,神秘的对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又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无功不受禄啊!理由呢?”

她一口气说出了三点:“其一,你是我爸最喜欢的学生;其二,你是‘寒士’;其三,我到玉石看舅爷顺便到你那儿去玩,便会有归家的感觉。”接着她扳着手指头:“福利分房花了8000元,简易装修用了5000元,添置红木家具用去3000元,还有不少藏书,几件我爸喜欢的古董……总共20000元吧。”

她还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是我的了,有几样贵重的东西她原本想拿走的,但她说谁叫我与她爸有那么多共同爱好呢,留着对我有用啊,也算是留下个永久纪念吧。

真是上苍对我的恩赐,我太高兴了,但我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因老师他刚离去。

与李静告别,她一直把我送到车站,给我一番叮咛:“如果你手头拮据,购房款不着急,等你有钱了给我不迟;如果表哥问起购房的事,你一定要说是花30000元买的,切记!”我点头辞谢。

98年情人节那天,我到银行把同学的钱还清了,当即给李静发了信息。没想到卡上还有7000元的余款,心里有一种成就感和幸福感,马上又补发一条信息,来表达我对同学的感激——“扶我帮我比天高,遇你见你谢上苍,爱你恋你到天老。”

但过了不久,妻子下岗了;她身体也越来越糟,少不了要打针吃药;再加上小孩大了读书要钱,这让我有点入不敷出了。购买的三室一厅不得不腾出一间房,租住两名学生来获得一些生活花销。不过中间的那间书房除了让女儿休息外,是绝不出租的,因为有我老师的几件遗物,我要将它们好好保存下来这是我的责任。

几年后,妻子失眠越来越严重了,记忆力下降,有时头痛得厉害。我多次劝她到省城医院检查治疗,却总遭到她拒绝。她唠叨着这是老毛病,打打针,吃吃药,休息休息就没事了。我知道她是舍不得花钱,留着钱好让女儿多读几年书。

女儿读书非常用功,这一年以595分的中考成绩录入玉石市第一中学。

进入高中,女儿每次考试成绩总是排在前面,这对妻子是多大的慰藉啊,也增强了她战胜病魔的斗志。

但就在女儿读高三时,妻子的病却恶化了——不能睡,不能坐,只能站着,并且站着不动都不行,还要不停的走动,由于房子空间小,只能像牛拉磨一样绕圈转,脖子时而向右歪斜且不停的摆动。我看到妻子这样子,束手无策,责问苍天,为什么要把灾难降临到我妻子头上;女儿本来性格坚强,看到她妈这样子,也很伤心的哭了。

妻子身体实在扛不住了,不得不和我去省城医院检查。经人介绍第二医院有诊歪脖子病的专科门诊,到那儿一检查,大吃一惊,这不是一般的歪脖子病,而是一种怪病——神经性痉挛斜颈,全国发病率只有三十万分之一。

专科教授提议进行颈部肌肉切除手术,不过手术成功率只有百分之六十,我怕妻子进入百分之四十行列,不愿让教授们拿她作为手术的实验品。在二医打针吃药观察共耗了十来天,妻子的病不见好转。一位常到到这儿就诊的退休干部提醒我们,这种病要去省一医神经专科看看。

我们马上转到省一医,很幸运的遇到了全国有名的神经外科教授。她看了我妻子,摇了摇头说,这种病是中国还没攻克的难题,美国正在研究。但她还是欣然接纳了我妻子,用七八根一尺来长的细针管扎在妻子脖子上,注射最新西药,果真脖子摆动就减缓了。

董教授怜惜我们乡下人没多少收入,不要求我妻子住院,反复交代每年到省一医注射四次,还把她开的一瓶小药丸亲自放在我手里,叮嘱我每天只能用一颗,让妻子每餐吃半颗,多吃了会出大问题。我有点紧张,心理压力很大,好像手里捏着妻子的性命,下决心回家后,即是妻子发病再痛苦,也不能让她偷吃。我带着妻子匆匆回了单位。

这次在省二医用去了3000多元,在一医用去了2000多元,再加其他开支一共用去了7000块钱,我几年积蓄所剩无几。

女儿听说她妈的病不可能诊断根,只有在美国才有可能治好,因此对英语更感兴趣了,发誓将来有一天带她妈去美国看病。2009年女儿很争气的以630分的高考分数荣录大学,所学专业神经外科。

此后,我的经济更加吃紧了。我不得不在学校对面租一间二十来平方的简陋房子,开了一家小书店,让妻子带病经营,增加一点家庭收入。为了摆脱家庭困境,就算是要妻子下火海她也愿意。

第二年寒假,女儿回家,用她之所学为她妈按摩针灸,我妻子浑身轻松多了,苍白瘦削的脸颊上也出现了笑容。当时女儿告诉她妈一个令我们非常振奋的消息——导师找她谈了几次话,说大三时她们神经外科有一个去美国留学的指标,女儿是导师最看中的候选人。

说这事时,女儿并没喜形于色,因为她担心家庭条件。留学两年虽然8万元的学费可全免,但昂贵的房租费和生活费还是要学生自理。真是知女莫若母,妻子马上安慰女儿:“只要你有出息,我们哪怕砸锅卖铁也要供你把书读好。”我在旁点了点头,女儿欣喜若狂,抱着她妈在其额头上吻了一下。

我把卖房的想法告诉了女儿,女儿心存感激又十分难过。拍着女儿的头,告诉女儿我马上在小书店后搭一间棚子,解决我和她妈生活休息问题。女儿为了自己为了她妈,并没反对我的决定。

2011年,一放暑假,我就把卖房的广告贴出去了。校内外来看房的不下十人,最高的只肯出11万5千元。而女儿在美国每年房租要4万,进餐费每年要1万5千,零用钱每年5千左右。两年累计不少于12万元,因此,我房子的出售价不能低于12万元。这样一直僵持到8月中旬,我真的有点着急了,女儿等着我的钱去美国留学啊。

8月18日中午,天气十分炎热,我心里烦躁,午休睡不着,走下楼去。阵阵蝉声震荡着我的耳鼓。我躲过火辣辣的太阳,站在樟树底下,感觉到了一丝凉风。教工宿舍院内只剩几个学生家长在串动,他们还在为自己子女租房忙碌着。

一阵骂骂咧咧的尖利的女高音划破了院内宁静的空间。一个30多岁的女子上着乳白色短袖单褂,下穿紫色短裙,向我这儿走来,和我站在同一棵树下,化着浓妆,圆溜溜的眼睛似有秋波传来,单褂被汗水紧紧贴在丰满的身子上,一股刺鼻的香气从她身上袭过来。

她问我:“老师,你有房子租吗?我那砍脑壳的儿子,上期住在李老师家,那老师死也不肯租给他了,我找了几家,都吃了闭门羹。”“那是因为你儿子太调皮,别人都不敢租。”我说,“我的房子开卖,下半年不打算租了。”

“多少钱?”她忙问,“干脆买你的房子安置我那淘气宝算了。”“12万!”我说。就在这时,张嫂从外面走过来,听到我正和那女子谈买卖,就大声对我说:“陈老师!我表妹前天不是看了您的房子吗?现在她答应出12万,马上就到。”

张嫂边说边到一旁打电话去了。那女子向我靠过来,几乎是咬着我的耳朵悄悄对我说:“好哥哥,我出12万5,怎么样?”她身上香气冲晕了我的头,我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她眼睛射出的一束光在我心里闪了一闪,让我不能自持——莫非她是九尾狐狸精不成。理智告诉我做买卖是不能动儿女私情的。我赶忙对她说:“请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到书店和爱人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

走到书店,张嫂表妹杨饵嫂正和我妻子说话。我明白了,她来得好快,是下决心要买我的房子了。“一位家长肯出12万5,”我提醒了一下妻子。这时手机电话响起,慌忙中手机扬声器被我打开,是那漂亮女子的声音,她也好快呀!

手机那头简直是大声呼唤我:“陈老师再加两千,怎么样,我老公在深圳开手机店,还送你一部手机!”店里两个女人听得一清二楚。妻子十二分惊喜,另一买主多出7千块钱还加手机,7千块钱对条件不好的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啊!

杨饵嫂有点惊慌了,一双三角眼睁得圆圆的,走过来扯了一下我的左手衣袖,关掉了我的手机,温和的对我说:“陈老师——您刚调来时,我女儿就在您的班上读书;现在我与您妻子还是广场舞伴呢,钱是赚不尽的,您不是对我说过12万吗?

就关照一下我这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吧,自从老公远去后,我就成了无业游民,您的学生——我的女儿也混得不好。”说完后,她拿出香纸拭擦了一下潮湿的眼睛。我被她的言语神情感动了,一种悲悯的情怀油然而生,剩下的事就是我来做妻子的工作了。妻子向来是顺从我的,尤其是做善事时,她从没有反对过我。

记得刚开书店那年,我在江北走访招生,招来了一位单亲家庭的学生,但他妈有病,实在交不起学费,我为该生赞助了3000元学费。妻子知道此事后,说我做得好。

工作做通后,我回电话拒绝了那位漂亮女子。

当天下午两点,杨饵嫂把12万元打到了我银行卡上。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了,我感到无比轻松愉快。

20日,搬家还只搬了一半时,我接到去荆州教院新教材培顺的通知,只得和几个同事匆匆奔赴荆州。4天的学习回来后,再去搬东西时,一场浩劫让我震惊,把我气疯了——散了页的《封神演义》、生了黄斑的《隋唐演义》、没封面的文言版《石头记》,这些被我清出来放在一边准备重新装订的旧书,却被杨饵嫂当做废品卖掉。

两个清代初年的花瓶,也变成了碎瓷片;更让我痛心疾首的是杨饵嫂的兄弟粉刷墙壁时,把客厅墙壁上那幅黄色毛毯刺绣奔马图匾扯下来为防滑将其垫在了桌子脚下,使那幅匾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漆。

我能怪谁呢?妻子——没抽出时间来后面看看,但她能带病经营生意,照顾自己就不简单了。杨饵嫂及兄弟——不知者不为过。我——为什么那么早就交出了一串钥匙?为什么不请人做余下的事?为什么不迟半天去荆州?只能怪自己!

是我毁掉了老师的遗物,是我毁掉了永久的纪念,以后我怎么好面对同学李静呀!我恨自己,用拳重重的捶打自己的胸膛,用掌使劲的拍击自己的脑袋;我瞧不起自己,自己是天底下最憨的人。

我将剩余的小东西搬进了书店,耷拉着的脑袋只得赶快昂扬起来,担心妻子发现我内心痛苦而神经受到刺激。

一个星期后的傍晚,出去跳广场舞的妻子,早早的回来了,撅着嘴巴,好像受了莫大委屈。我问她:“你怎么啦?”“气死我了!”妻子说,“其他舞友都说杨饵嫂在玉石江南名苑有电梯房,她女儿嫁给了一个大老板。她是用花言巧语和眼泪骗得了我们的同情,让我们房子少卖了7000块钱。”

一阵凉风吹进屋里,我打了一颤,走过去安慰妻子:“不要生气,人生一世,有赚不完的钱,有受不尽的当。”“我不生气才怪,舞友们都笑你是天底下最憨的人。”“这我理解,很多人不只一次说我憨,但我始终把‘君子成人之美’作为我与人相处的原则……

她买我房子,就是为了多租几个学生,多赚点钱。”“我说你憨,卖房没选好对象!”“以后我会擦亮眼睛的。”妻子不再唠叨。当天夜里睡觉时,“我要卖给一个最合适的人!”李静所说的这句话,一直在我脑海里回响着,我彻底失眠了,仰卧在床一动也不敢动,怕翻身会引起妻子的失眠,只觉得黑夜好漫长。

2012年8月上旬,秋姑娘带着一张笑脸,来到了人世间,给生长的万物增添了一点金色。女儿留学快一年了,给她妈寄来了最新西药,在信笺上叮嘱我,在她妈吃完西药后,一要帮她妈按摩几大穴位。遵照此法,妻子大大推迟了去武汉注射的时间,每两天只需吃一颗董教授给的药丸了。

中秋节前夕,秋姑娘脸色骤变,又是风来又是雨,一个星期也见不到阳光。学校对面新开了一家大书店,我的小书店自然不是它的竞争对手,冷落得几乎让我关门了。女儿打来电话说,美国新的金融风暴袭来,物价暴涨,她银行卡上钱不多了,10月底还要去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参加一次学术交流会,要我赶快在她卡上汇上10000元。

天啦!我手里只有3000块钱,还差7000块钱。怎么办?书店转掉可得7000元,但我们住哪儿?我只有先去找兄弟借,兄弟虽答应了,但要等棉花卖掉才有钱,可我不能等啊,只得找学校同事借。侯老师答应了,但有三个条件:其一、数量不少于10000元;其二、时间不少于10个月;其三、一万元每月收取120元的利息。我答应了侯老师的条件,找他借一万元,10个月归还给他。

转眼到了2013年7月,女儿从美国留学归来,以出色的论文答辩顺利通过面试关,直接录入首都医科大学,所学专业还是神经外科。9月份她将开始三年的公费研究生学习生涯。

八一建军节来临,10个月的借贷到期了,我去找侯老师要求宽限一个星期,但他有点不高兴。我跟他解释并说,延迟的天数按天计息,他不再说什么了。可第二天早上,我去后面菜场买菜,好像有人在喊陈老师,当时人很多,我没在意,因为我还要赶着上第一节课。

走着走着,还是有人在喊陈老师,从西头传来,不一会追到东头赶上了我。“噢,是焦嫂,有事吗?”“你忘了!今天到期了,你还有个手续必须办。”“我不是跟侯老师说过了吗,一分钱的利息都会给你们的,只推后一个星期。”

“不行,我的钱马上要投资到其它地方去……好,宽限一天,明天我找你!”她扭着腰走后,卖鱼摊点的焦老板带着嘲讽的口气对我说:“陈老师,高级中学老师应该不差钱,怎么不如我们了,你差我姑妈多少钱?”

我的脸一下子麻辣火烧起来,只能像孔乙己做了苟且之事一样用“君子固穷”之类的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也不买鱼了,耷拉着脑袋从人群中挤出来,恨自己没有学会土行孙的遁地术,从地底下潜走。

夜晚10点以后,我要妻子先睡,自己装着看书的样子,实际上想着钱这方面的事。钱啊钱!你让我没有了尊严,我穷,我的尊严值多少钱?教了二十多年书的一介夫子怎么还是低薪族?

我的房子为什么不卖给那漂亮女人呢?如果有了那7000块钱,也许不会有后面的事发生了啊!不想多了,否则会患上神经病的,还是考虑一下怎么应付明天的事吧。

我的积蓄加手头零用钱共四千二百多块,要还侯老师11204块钱,刚好又差7000块钱。深夜十一点多了,我不得不向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同学打电话,找他借7000千块钱,一个星期后还给他。

同学在电话中说:“青云,你不是山穷水尽了是不会求同学的,本来我的手里向来不宽裕,银行的钱又不敢动用,算你运气好,昨天打牌赢了几千块,明天赶早来拿吧,利息不计,过年给我就行。”

第二天,我拿着同学的7000块钱和自己的钱,从焦嫂手里换回了一张一万块钱的借贷条据,并付了息,告诉他们夫妇,从此以后陈老师不会差钱!

7000块钱啊,它像一片片云,春夏秋冬在我头顶上飘过,化作了一阵阵风,吹进了我心海里,掀起了一层层波澜。

湖北省石首市南岳高级中学姚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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