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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

推荐人:张涛拉罕 来源: 阅读: 1.84W 次

秋季

秋季

当他第一次遇见它,它就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那是因为他们在令人哀伤的十月底相遇。那时,秋风正不断带走落叶的生命。

它刚刚从捕狗人的硬橡胶棒下侥幸逃脱,拖着一条被打伤的腿,努力拱起动一下便疼痛无比的背,狼狈而无可奈何地朝河堤大坝的垃圾房走去。它经历了一次生死的考验,浑身疼痛、颤颤巍巍,湖面的风清澈冷冽,横扫过来犹如柄柄尖刀不断戳着它全身的痛处。它又累又饿,希望能在垃圾房那儿找点人类的残羹剩饭填饱肚子,慰藉自己的同时,小小的庆祝一下那死里逃生的壮举。

而他,吃完晚饭想趁着去大坝散步遛弯的同时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家。他已过暮年,虽大腹便便但腰背挺拔,精神矍铄满面红光,因儿子和女朋友上周末前来和他商量结婚的事而兴高采烈、脚步轻健。自从得知这个喜讯,他不止一次地预演过参加儿子婚礼时自己的登台致辞,有好几个夜里因为心中热切的喜悦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他吹着口哨,双腿合着心中那欢喜的节拍在铺满美丽花纹的水泥路面上健步如飞。他忽然看到垃圾房旁,在那被阴影遮盖的角落里,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对他虎视眈眈。他走近一瞧,原来是一条长得又丑又难看的小狗。它龇牙咧嘴,像发怒的猫一样,拱起脊背竖起尾巴,从齿间发出警告的低吠。

他浑身一震,之后原地站立,一直注视着它的眼睛。随后他走动了几步,感受到它如炬的目光没有丝毫松懈,一直充满敌视地死盯着他。他看到它身上被阴影遮盖的血迹和勉力维持着的不自然拱起的身姿,忽然心中一软。他蹲下身来,缓慢地接近那条小狗。它的低吠声更甚,似乎马上就要破嗓大叫。它身体颤巍着,艰难地往后退了几步,那条一瘸一拐的腿每次触地,它都会浑身一阵激灵。尽管它马上提升低吠的音量,露出尖长的犬齿想要掩饰自己受伤的事实,然而他还是看到了它的那条病腿。他不只看到它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身体,还看到了它希望靠好勇斗狠掩饰起来的心中的恐惧,他通过它的眼睛洞悉了藏在它凶恶面具下的无助和孤独。

他犹豫了一会儿,这一小段时间里,他和它一直目光相交。它寸土不让,依然做出强硬的态势并发出威胁的低吠,为了给自己壮胆,它甚至还朝前挪动了两步。最后,他叹了口气,耸耸肩膀摆摆双手,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拿出食物和水,动作缓慢而连贯地将食物和水摆在它面前的地下。他望着眼前的这个小生灵,想到自己无法就此撒手不管而后径直离去。大约花了半个多小时,它终于放下戒心开始接受他摆在地上的食物和水。它才开始只是试探性的蜻蜓点水,几次试探下来看他完全没有恶意,之后才放心大胆地狼吞虎咽起来。

忽然,他迈前一步,动作干脆利落地用布袋套住小狗的双眼,然后是它的小脑袋和整个身子。折腾了半晌终于把这条又丑又难看的小狗强行塞入布袋中。他勒紧布袋,在顶端将布袋耳朵用力结成死结。紧缩的布袋限制了它的所有行动能力,但它在布袋中依然不肯安分,四肢拼命挣扎着,口中不断大声狂叫。

它叫了一路,那不间歇的充满愤怒的狂叫令所有路人对他侧目。他被逼无奈,每次受不了这叫声时都握拳用力揍一下提拎在手的布袋。有时揍在它的头上,它便发出更剧烈地,更尖利的大叫;有时揍在它那条伤了的腿上,它吃痛便发出更短促也更凄惨的悲鸣;有时则揍在它张开的嘴上,那尖利的犬齿险些让他自己的拳头受伤。

他把它带回家,用铁链和项圈把它拴在院子空地上。每天两餐三餐地侍候着它,过了些日子还专门为它买来了一间狗屋,里面放着暖和的垫子,地面还铺了一层防水的地垫。他这一辈子从没养过狗,也从来没对养宠物之类的事情表现出任何的兴趣。没想到老了老了,竟然也开始养起狗来。而它自从来到他家就从来没安分过一分钟,它无时无刻都在狂吠大叫。家里来客人了它追着人家咬,儿子儿媳回来了它追着人家狂吠,就连他端着狗粮和水来喂他时,它也照旧追着他咬,朝他大声狂吠,似乎在发泄一直以来积蓄的愤怒。他带它去兽医院打了狂犬疫苗,还专门买了防止狗咬人的口罩给它戴上,这才让它终于安分了一些。但它依旧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狂暴气息,像一匹极难驯服的烈马,不断通过出乎意料的行为展现着它的不满和愤怒。有时它会用利爪将他买给它的布偶玩具撕成碎块,海绵四处飞散,弄得一片狼藉;有时它会对狗屋和里面的垫子大抓大咬以示抗议,有时在夜里,它会愤怒地大声咆哮,不断咆哮,直至声嘶力竭,偶尔发出类似悲鸣的长声呜咽。在四下静寂的黑夜里,那声音就像来自荒野的狼嚎,又如尖锐的指甲刮擦黑板般令人浑身不舒服。

因为它,他始终被邻居的责备和家里人的抱怨包围着。家里人都劝他说不要再继续养这条狗了,但无论别人怎么说,他总是面带笑容不发一言,然后继续我行我素地以自己的方式照料、抚养着它。尽管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状况,也有这样那样的诸多困难,他和它却一直维系着这看上去不合常理的饲主与宠物的关系一一克服了那些困难。

三年来,它一直试图逃离他的饲养。当第三次试图逃离他的房子并最终成功后,它便如鬼魅般再也无迹可寻。

他得知它消失的消息时,后脑勺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心口发出了一声闷响。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找了它整整一天,直到夜里依旧没有找到。他心乱如麻,气息紊乱而又口干舌燥,豆大的汗珠自脑门一直流到锁骨,汗液源源不断自背部点点溢出。在一个路口拐角处,他因快速走动而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双眼像拉上幕布的剧院舞台那样出现了重重黑影。他停下来手扶电杠,喉咙处火烧一般难受,胸腔突然剧烈疼痛起来。最终他支撑不住,侧身摔倒在地面上,他试图睁开双眼,但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陌生而模糊,电杆顶端的电灯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大口喘息着,右手颤颤巍巍地紧紧捂住心脏部位,那里的疼痛时缓时急,而当疼痛来到临界点时,他眼前一片漆黑,最终失去了所有意识。

他因突发性心脏病去世。火化后,家人们为他举行葬礼,儿子一身黑衣手执黑伞,眼中含泪护送他的骨灰直至入土。

入土为安。

......

当脸上的泪痕逐渐被风吹干,众人陆续起身下山时,那条又丑又难看的小狗在墓园满布的山头一闪而过。那身影却被他的儿媳瞥见,她大吃一惊,但随即小狗便失去踪影,再也无处可寻。她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觉。他抬手捋了捋自己的额发,面对这广阔空寂的大山,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公公的场景。

众人皆尽上车后,儿子按下按钮发动了车子。路上,风从左边车窗掠扫进来,眼泪从带着黑色墨镜的儿子的脸庞不断滑落,他吸了吸鼻子,清了清嗓子,呼吸开始变得短暂而急促起来。儿媳在副驾驶位上看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心中一柔,眼角随即也湿润了。本想出言轻声安慰丈夫,但看到他墨镜后直视前方的眼里满是悲伤,她沉吟一会儿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啊,从此天人相隔,怎么可能不悲伤欲绝。她用湿润的双眼望向车外,路边铺满了干枯残破的落叶。又到秋天了啊,她想。

......

说起来怪巧的,他和它在相遇三年后永远分别。分离的那一天也是十月底,一如相遇的那一天。

在那令人哀伤的十月底,秋风正不断带走落叶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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