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息参考

巫勇忽然觉得自己身子一轻，一下子就轻悠悠地飘了起来。

“怎么回事?”自己明明呼吸困难等着上呼吸机的，几秒钟前还在那里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对医生大吼大闹的自己，这一下却轻松无比，莫非病情好了么?

没有细想缘由，巫勇只觉得自己这些天来受那劳什子病毒的折腾已经够呛，抽血化验，隔离，重症监护，上呼吸机……本来前两天冠状病毒刚刚出现的时候，地方政要迟滞处理甚至训诫疫情吹哨人，办万人宴歌舞升平，有人趁机卖高价劣质口罩而自己一家一罩难求。这些坏消息和糟心事一波接一波让巫勇烦躁不已，现在自己入院时又一直在病痛的折磨中等，等，等。等到呼吸都非常困难了，才得到呼吸科等待上呼吸机，所以巫勇一肚子的气已经到了发作的临界点。他决定趁现在身体轻松时，到医院里转转，重走一遍自己就诊的路，是谁耽误了看病就投诉她，绝不留情!

巫勇记得自己起初是因为气管炎咳嗽的，后来出现发烧不退，呼吸急促等症状后，家里人打120急救车送进来的。于是先来到急诊室，看病的人排成两排，像一条长龙，从急诊室门口穿过走廊，沿着广场四周，一直弯弯曲曲盘旋到大街上，根本看不到队伍的末尾。站在导诊台后面的还是那个面容像自己大姐一样和善的医生，依然是忙碌不堪。只是今天看起来她没有那天精神，脸色苍白，眼里布满血丝。咦，怎么她只是戴了一只普通的医用口罩，没有戴N95，也没有穿防护服?门诊大楼的医生可是高危易人群啊。正在这时，一个科室领导模样的医生匆匆走过来，责问她没有安全意识，她汇报说专用口罩不多，她的口罩给了来医院驰援的云南医生了。“我在这里虽然有感染的风险。可是云南的同志来到我们这里，怎么能让他们直接暴露在患者面前呢?”“你上了几天班?”“我从29号就上到现在了，人员紧，没有轮休。”“兄弟医院来了就必须轮休，我马上安排!”不知怎的，巫勇气鼓鼓的心情缓了一下。

巫勇记得感染科有个L医生，想起她为自己抽血化验，虽然对自己说话时隔着口罩，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也感觉到她的话莺声燕语。巫勇还记得在等待看病时看到手机新闻里有一个L医生，那是一个面容姣好坚毅端庄的姐姐，巫勇肯定她们就是同一个人。因为为他看病的L医生尽管戴着护目镜，还是看得出她和新闻图片里的那个L医生的目光里闪烁着相同的善良。巫勇决定去看看她，看了她可能心里会好受些。

来到感染科，人出奇地少了，巫勇一看墙上的电子挂钟，哟嚯，凌晨五点一刻，怪不得没有人呢。感染科分为里外两区，外面是候诊区，里面才是看病检查的地方。巫勇径直走进了里间。他就是在那里被那个漂亮的L医生仔细检查过的。

果然，L医生就在里间，除她之外没有其他医生和病人。不过L医生似乎没有觉察出有人进来，自顾自地轻轻摘下了帽子。她的秀发湿漉漉的紧紧贴在额头上，满脸汗涔涔的，美丽的脸上有明显的压痕和两道充血的痕迹。巫勇觉得那双从镜子里折射出来的目光虽然满是疲惫，还是一样的善良美丽。他没有打扰她，悄悄退出。他觉得很奇怪，L医生怎么没有发现自己就站在她的身后呢。他平静了许多。

在通道里，巫勇看到一个女护士在打电话，貌似还在聊视频。已经平静下来的火气又蹭蹭蹭地窜了上来，好啊，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不负责任置我们的病情于不顾的医生，才让我们饱受病毒的折磨生死由天，我一定要向院领导投诉你，不，直接向督察组举报你!

巫勇怒不可遏，他旋风般奔了过去。那名女护士许是很投入，没有觉察出什么异常。就在巫勇就要从她的背后抢走关键证物----手机时，只见她转向南方，缓缓三鞠躬，柔弱的肩膀急剧起伏。巫勇愕然，怔怔地呆在原地。这时，有三个护士急急跑过来，安慰起那个哭泣的同伴来。巫勇也才知道，原来这个医生的母亲刚刚去世，她从大年初二就瞒着生病的母亲请战到了W省，母亲刚刚突发脑溢血去世，她是通过视频向母亲的遗体做最后告别。就在巫勇还在愣神的当口，只见女护士擦了擦眼泪，又奔进了手术室。

巫勇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哽住了，怒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拭了拭眼睛，却什么也没有擦到。

巫勇无力地游走着。他看见身患重症的院长急匆匆地打着电话“死亡124人……好，我知道。你们今天已经收治了一千三百多名感染患者，大大超出了医院的负荷。而且有四五天没有轮班。你们跟死神赛跑抢夺患者的生命，我怎么会怪你们呢?你们尽力，我来担责!驰援我们的兄弟医院已经到了，一切很快就会改善的”。巫勇看着院长蜡黄的脸，嘴唇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

在楼梯休息台上，巫勇看见两个医生互相迟疑着对视了一下，才发现竟然是各自的另一半，只见他们互相紧紧拥抱了一下又走了。病房内外，有一对年轻的恋人戴着口罩，隔着玻璃十指相抵。病房里，一对耄耋老人互相安慰……此刻的巫勇，心已经完全平静了。

他回到自己所在的病床，呼吸机还在。奇怪的是，床上竟然还躺着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这才明白刚才是灵魂出窍了。而隔壁的那张床前，站满了五六个医生，他们摇了摇头，满脸悲戚。一个医生叹了口气说：“Z医生已经走了……因为把呼吸机让给邻床的病人，他自己都没有得到及时的抢救……” “这可恶的病魔，才几天就让我们千余人感染，6个同事离开了我们，还有那些数以千计的无辜百姓。”其中一个更是悲从中来，号陶大哭。

巫勇看了看自己床前工作着的呼吸机，又一次悲恸起来，却怎么也哭不出声。他的灵魂回到了肉体。

在病房的尽头，M医生护理着一个刚逝去的患者。她认真地梳理了他黝黑而又光泽的头发，轻轻擦拭了他略带笑意的面庞。然后在一块夹板上记录下一行字：

巫勇，男，32岁，因感染新冠病毒致并发症，脏器衰竭不治，走时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