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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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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画框

“我看,”

格良兹努哈将军用手杖杵了杵身旁那方巨大的画框,转过身子,将双眼瞪得浑圆,直勾勾的盯着站在面前的七品文官——一个小鼻头的瘦弱年轻人身上。此时房间里的气氛相当沉寂,就连空中的水分子也畏缩在原地,屏气凝神地对着将军顶礼膜拜。这让年轻人觉得脸上干黯,皮肤发紧,他不自觉得用手挠了挠鼻梁边的一块疮斑,心中惶恐的忖度着将军接下来的动作。

“您需要立刻把它买喽!”

将军的声音从鼻孔里挤出,停停顿顿,犹如害了肺痨的公牛。但这一句话却震得房屋嗡嗡作响;豆大的灰尘从颤动的吊顶上落下来,直砸小文官的脑袋。他仿佛挨了一记重拳,闪光笔挺的额头立马压了下去,越压越低,越压越低,低得贴近两脚中间的那条地缝儿。他刻意将自己放矮了好几倍,鼻子也瘪了下去;以便使将军胸前佩戴的勋章更加灼目耀人。

“啊——”

七品文官,洛班夫细弱的脖颈工整谦卑地弯着,好似一条光洁的白虹。他提着嗓子,尖细地囔了一声。

“将军大人,小人袋中羞涩啊……”

洛班夫的声音像颇像节日银铃,悦耳的当当作响,末了不忘拐上个圆润的弯。将军的威严自然需以最动听的音乐相配,这样才能使这些依托地位而高人一等,扒去皮毛却和文盲一丘之貉的大演说家看起来力比天地,在人群之中不落窠臼。小文官认为,那大人想必就是在万人瞩目的政场中心,用如刚才那般炙手可热的语调,泯灭众口铄金的件件丑事——真是何等气派!

年轻人用精察的目光,用他眼角上一点窄窄的细缝,小心翼翼地瞧着叶夫格里林将军:他粗圆的身材费力地挤在繁重的衣物之间,胸前佩戴的噱头不计其数,夺人眼球;马鬃般浓密的胡须扬在脸蛋上,其中三两夹杂着午餐后剩下的面包渣,充盈着酒果之香。“这类人,从前肯定和我一样贫苦过。” 洛班夫在心中悄声说道,用假话翻来覆去地慰抚自己趋炎附势的心肝。人们总是这样,妒忌着世俗中璀璨名利的拥有者,却因自己能力的缺失而处心积虑,甚至为此痛不欲生;末了认识到了自身的愚蠢无能,便为这类“佼佼之人”标榜一个“世俗流辈”的称号,以此表明自己高洁思想的不屑一顾。社会不会让你主动说话,就干脆将你逼做哑巴——组成身体的万件器件,只留下一双辨别黄金与废铁的慧眼足矣。

格良兹努哈将军生气了,房屋再一次猛烈的震动起来。他的目光锐似箭,灼如火,紧紧地戳上了小文官的躯体,其威力不亚于啄食普罗米修斯肝脏的恶鸟之喙。可怜的洛班夫吓得浑身流汗,他飞快的溜着眼珠,牙关紧闭;干枯的手指摸进大衣内侧,从中哆嗦着攒出几张皱巴的钞票,忍着莫大的痛苦将它们摊在了将军的办公桌上。有一枚硬币落了下来,顺着地毯滚到门口。洛班夫没有看见,因为他的双眼前此刻只剩下满片灰迷迷的雾。

“不错,算我便宜您的。出去吧!”

洛班夫霎时清醒了许多,他三步并作两步,踮着脚尖极快的从地摊上飞过,生怕在此圣地留下一分污渍。他抱起那个画框,突然发现在框底包着的白纸上有一枚将军留下的鞋印;七品文官心中猛地泛起层层激动,殷勤地用袖口抹去那块高上的标记,逃命般奔向门口。至于那枚硬币,格良兹努哈将军把它捡起来,极认真地在衣服上揩了两下,装进了兜内。

乌黑的云在空中流着,四下一片萧索。不时有警官骂骂咧咧地穿过,手中拿着从居民家中没收来的各种物件。洛班夫匆匆蹿回家中,他的鼻头因寒冷而变得通红,也变得更加挺拔——毕竟是到家了,我怕将军,还怕自己的妻儿吗?文官卸下衣物,履行任务般用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飞向他的那两个年幼的孩子,踹了一脚相继而来的狗,捧着画框走进屋内:

“娜杰日达——”文官显得很不耐烦。

“你看看,看看这个玩意儿!”

洛班夫愤怒地将手中的纸包扔向沙发,他心中清楚地知道妻子马上就会出来,可怜巴巴地问他怎么了,而他就方便借此机会大发雷霆,对家中不顺的种种指手画脚,将“万恶的源头”推到妇孺身上。他认为妻子是他铁打的崇拜者。

娜杰日达从房间里走出来,丈夫的大呼小叫使她弯弯的黛眉扭在一起。若是平常,她绝对算得上美人:夫人欣长的体态风致楚楚,胸部圆碌碌的,腰肢柔软,皮肤光润;两方鼻翼小巧玲珑,在其下方弧着两个略带玫红的小窝儿;双眼之中暗流涌动,闪着睿智的蓝光。今天杰娜日达穿了一席米色简朴的长裙,头发规整地别在脑后,露出宽阔的前额。纯贞的仿佛圣女。

“您怎么了?一切还好吗?”

她的目光敏捷地盯住了沙发上的物件,委身而坐,用洁净的双手剥开包外面的白纸,不由得惊呼:

“天哪….你买了一个画框!它是多么好看呀!”

洛班夫家属于不拘小节的中产阶级,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苦日子——即没有晋升七品文官之前。因此,他们将节俭度日看做金科玉律,从不花钱在无谓之地。文官家中的墙壁已经有些开裂,但是他置若罔闻,只有在重宾来席时才在客厅内挂上几幅过时的旧画;而这些旧画是从来不用精致画框的。

“好看…好看…!是啊……真好看!”

洛班夫发火了,屋子竟摇晃起来。他单薄的双唇毫无血色,仿佛俄狄浦斯王听说了自己杀父娶母的行为,愤怒之余还带着深深的痛苦。文官的手指张开,对着眼前妻子的身影乱抓一气,巴不得将她捏碎。他的面色苍白,似乎要背过气去。

娜杰日达吓坏了,艳若李桃的面庞灰暗下去,她惶恐地坐在丈夫身边,急促地呼吸着,拼命摇晃丈夫的双手:

“你怎么啦?怎么啦!七品文官大人!”

洛班夫立马回过神来,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响亮的头衔。

“杰娜日达——”文官将音调拖得长之又长。

“哎,它真是好看呐!你怎么能这般肤浅呢?不喻事理的人啊……我一天到晚不辞辛劳的在外奔波,末了,末了你却”年轻人突然呆住了,他的表情狰狞起来,嘴角不断地抽动,泛出一些白白的唾沫。他在那一瞬停止了说教妻子的念头,回忆起许多悲哀的童话,并不断类比自己。一颗眼泪从他浮肿的眼角中流出。

“你却赞叹一个,将军,将军大人‘请’我买的奢侈品……家私都栽在这玩意上啦!哎,弄了个垃圾回来。倒是将军大人对我夸下海口,说,说这个破烂,过几年出手价会比天高呢!”年轻人再也克制不住,纵声大哭起来。

“别哭啦,亲爱的;钱会来的,会来的。起码我还在你身边,我还爱你,对不对?钱有什么用呢?去把我陪嫁的首饰抵押掉吧,好解燃眉之急吧。”

娜杰日达显得出奇镇静,她的脸庞充满了生气,泛出一丝薄薄的红光。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丈夫,低着声音劝慰着她爱的男人;她的眉眼是那样纯真可爱,真挚无比,嘴唇小心翼翼地开合,确保每一个词语的甜蜜,得体。这个可爱的女人,终于有机会爱自己的丈夫了——而不必像往常一般听他愚蠢的官腔。这让夫人瞬间找回了初恋时朦胧的触感。

夫人吻了吻年轻人的脸蛋,这一招很管用,洛班夫不再哭泣。

娜杰日达转身一笑,挽着丈夫的胳膊将其拉入屋内。一张小小的纸条掖在夫人肃朴的长裙口袋中,险些掉出来。

那绝是这对夫妇最幸福的一晚。他们在被窝之中互相鼓舞,互相勉励,对未来的前途给予浓厚的希望。

“你真是我的救世主,亲爱的娜杰日达。”洛班夫低声说道,“不过以后,别再赞叹任何奢侈品了,咱们要质朴做人。”

(中)

光阴荏苒,萦绕在洛班夫心头的画框并未贬值,甚至连妻子不同以往的过分爱戴,也不能使其成为文官心中的冰山一角。短短三个月,年轻人的鬓角便开始泛白,他的眼袋下垂,熬出了浓浓的黑眼圈。政坛愈加混乱,他被夹在这股丑恶的俗流中无法脱身。他既不能像乞丐般穿着破旧的衣服,成天快乐的打哈哈,因为尊严不许;也不能像真正的社会名流般,举手投足都彰显出气派,因为经济不许。他成了最孤独最可怜的人,不上不下,不进不退,吃着那一点点上头发下来的工钱,想着变成画框的一摞家私,痛苦不堪。

此刻,洛班夫正坐在家中的沙发上,双目无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环境往往能铸就一个人坚韧不屈的性格,而选择屈服的人往往变得迂腐可悲,却能更加如鱼得水,反而比叛逆之人过地高雅许多。人性往往矛盾,在面临“屈从”和“反叛”这个问题上始终做着无谓的苦苦挣扎:良心抵不过钱权,我有一万个理由为做出的诸多不公之事开脱辩解。仅剩的反叛者呢,则过着衣不蔽体,箪瓢屡空的生活。他们痛恨这个社会,却无法使其改变,最终的结果只有两条路:死亡或同化。毛姆倒是说过一句很有趣的话:“大自然母亲将这么多矛盾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还让这个人去面对世界里那些让人费解难懂的麻木不仁,这可真是个残忍的恶作剧呢!”

小文官的灵魂出了窍,他看见自己突然变得至高无上,拥有莫大的权力,狠狠地将格良兹努哈踩在脚下….他的家中遍地黄金,女佣一个接一个从美轮美奂的房屋中跃出,端着新鲜的山珍海味…..

咚。

有人在敲门。洛班夫美好的梦境陡然幻灭,他拖着疲乏的身子走到门前,不耐烦地拉开了把手:

“您好呀。”年轻人咕嘟着。

“您好!您好!”

来者是一位瘦高的中年男人,留着参差不齐的胡茬,满脸堆笑。他的衣服相当破旧,领口袖口上沾满了油污;鞋子已经开线,在如此凌冽的春天长着大嘴,使其中蜷起的脚趾变得通红。他的鼻梁很瘪,双眼深凹,身材则像古墓中的干尸。

洛班夫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定是个乞丐。他顿时怒火中烧,想要把门紧紧闭死。

“大人行行好吧——”

来者突然跪了下去,伸手抱住了年轻人的小腿。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上竟出现了几条眼泪。

“我不要别的呀——大人,您把家中不要的东西给我吧,让我换几个小钱,或者直接施舍我一点,求求您了;啊——大人呐,我是知道您的,仰慕您的,您是一位七品文官,响当当的七品文官——将来会做将军的,将军的……”

年轻人忽然有了一丝动摇,他的脑中甚至闪过了大摆筵席款待这位来客的想法。但是眼前这破败的衣物,丑陋的容貌勾起了洛班夫对于画框的回忆:他现在根本没有几个钱,胡乱施舍,他就会变得和面前这乞丐一样!这想法激怒了年轻人强烈的自尊心,他对这种下贱的赚钱方式恼羞成怒。

“不!我不会给的。你可以滚了!”

洛班夫生气了,他咬牙切齿地吼道。

“您在做什么?文官先生。”

娜杰日达走了过来,一团和善,她听见了丈夫与别人争吵的动静。夫人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厚呢的衣裙一尘不染,头发披散下来,一股脑儿倾倒在肩头。

洛班夫颤抖地指着乞丐,恨恨地喘着气。

夫人吧被他滑稽的动作逗笑了,但仅仅是在嘴唇边稍稍一弯,随即马上平了回去。她身上散发出纯熟认真的气息,既严肃又活泼。娜杰日达做事处处小心,尽量不引起丈夫白云苍狗,诡异可怖的情绪。夫人自心底可怜这个小文官,虽然她并不怕他,但总得装给他一个面子,因为长期的洞悉令娜杰日达明白——洛班夫是个精神瘠薄的庸人,他除了一具肉体,什么也没有。

“要我看,”夫人轻轻笑了笑。

“您把楼上那些没用的东西扔给他罢。”

她凑过去吻了吻丈夫的脸蛋,胸脯紧紧地贴着他的臂膀。

洛班夫脸红了起来,说不上来的气息包围着他。大概是杰娜日达身上的香气吧,年轻人不安分地想着;但这味道很快令他觉得窒息,洛班夫突然激动起来。他头也不回,急促地登上楼,抱出一堆杂乱无章的小玩意,其中包括那个好看的画框。

年轻人认为这画框同乞丐一样,贬低了他的尊严。他满腔热血,决定将其扔掉,连带诸多不顺。啊!我即将重新起航了,带着我的妻子!洛班夫在心中狂热地吼着。我会努力工作,早晚把格良兹努哈踩在脚下!他的头脑简单,心怀正义,在自己心目中的人性条论里贬低了将军的行为若干次;同时也幻想着自己红袍加身,穿上鳄鱼皮制的高靴,扬着脸蛋走在大街上……年轻人的嘴角翘了起来,他愉快地将怀中的破烂塞给了门前的乞丐。

乞丐被洛班夫神气的模样吓了一跳,他接过了物什,感激地连连点头:

“您真好…真好!原天主保佑您!”

他瘦干的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弧度,迅速离开了文官家。

(下)

“杰娜日达!”

七品文官一声惊呼,继而大声地喘起了气。

夫人匆匆地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两个儿子,脸色不算好看。

“您怎么啦?”

文官的手指颤抖着从报纸上划过,末了落在一则黑色条框圈起的特别消息上:“天主恩赐的馅饼,乞丐西格尔无价的画框!”旁边配了一副照片,西格尔风度翩翩,穿着上好的衣着,顶着崭新的礼帽,昂首挺胸,捧着那副从洛班夫家讨来的那个画框。图片下角留着一行地址,并另起一行做了注:“惊世骇俗之框,欲观摩者请前往如上地址。”

小文官眼睛直了,他从沙发上滑下来,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的心中原本一片光明,现在却长出了名为绝望的藤蔓。就在那一刹那,年轻人不再年轻:他的眼袋更加下垂,双目昏黄,头发白了大半。他觉得这则新闻就是含沙射影,极其巧妙地讽刺着自己悲戚多舛的命运。生活终于又将一个人彻底踩瘪了,他洋洋得意,享受着跪趴在他面前的失败者的眼泪。

窗外阳光万里,将西格尔囊中丰腴的钞票晒得徐徐生辉。

“啊——!”

年轻人突然从地上蹦了起来,他终于觉悟了:原来将军之爱是这样深沉!他待我如亲呀!洛班夫大口喘息,嘴角流出条条唾液。我真是愚蠢,竟不领情——我怎么能猜忌一个伟大的人物呢?他可是将军,将军大人!年轻人激动地涕泗横流,一是他明白了将军的好心,二是他清楚地想到,这是否为将军青睐的暗示呢?七品文官即将飞黄腾达了!在如此心境下,仍有这般分明的思考能力,看来这小青年还真是有点本事。

娜杰日达沉默不语,只是脸色好看了些。

“我亲爱的,亲爱的……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洛班夫飞快地凑了过去,口水滴到了夫人身上,“你看啊,我要把那副画框重新买回来;无论花多么大的代价。将军大人说的没错,没错,它会升值,升地比天还高!咱们委屈吧,去租个小房子吧,我马上就去把现在的屋子抵押掉,去借钱!不惜一切代价啊!马上就去!咱们要富了!娜杰日达!”

说罢,年轻人癫狂地蹿进书房,决定给将军起草一封长信,他要为此讴歌。平凡的小文官受尽了世态炎凉,这是他第一次脱离父母的怀抱而获得幸福感。那种至高的敬畏从他的心中油然升起,将成为他照亮一生的长明之灯。洛班夫被这股深沉地怜爱感染了,他不禁想起了晋升前的苦日子,心中跌宕四起,说不出话来。他在这一刻得到了了世间幸福,房间里充斥着快乐的气味。

当天晚上,将军府上灯火通明。

“我亲爱的,格良兹努哈。”

“我亲爱的,娜杰日达。”

两人含情脉脉。

“钱要到手了,他明天去抵押房子,还要借一笔大钱呢。”

“那多亏了你,我的小宝贝。生得一副如此可爱的面孔,我每天见到你就要高兴。”

“别说傻话啦——西格尔怎么办?”

“不用急,我明天就罢了他的官,”除非他拿出一笔‘画框出名费’。”

“那末将假消息登上报纸的记者呢?”

“让他去死吧。”

洛班夫夫人十分高兴,她吻了吻将军大人的额角,拿出一方小巧的纸盒,其中全是大小不一的纸条:

“你看呐,你传给我每一张幽会的标记,我都留着呢……”

“啊!你太有心了!我的宝贝!”

刚从府上出来的西格尔和记者,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喷嚏。

“天又凉了!”两人面面相觑,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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