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那些事之二
医院的早晨总是比别处的要早很多，大约五点钟左右，护士就开始各个病房折腾了。量体温，量血压，发放尿检杯，抽血，化验，一切忙完了，还不到六点。
病房里又开始热闹起来。
那个48床的靠窗的老太太蓬松着一头的爆炸卷，原本就圆嘟嘟的脸上许是睡眠过度的缘故，似乎更横生出一圈的肉来，她耷拉着惺忪的眼皮，不无怨气地说：诶，又是一夜没睡着呢!
我诧异地抬眼瞄了她一下，心想，呼噜打得恁响竟然没睡着?
她抓抓自己抗议般飞扬的头发，又揉揉略显肿胀的脸颊，接着说：老是老了，可家里一大摊子的事还是离不开。个死老头子，从来也不说会帮帮你的，看着你累死都是活该!这下好了，我来这躲清闲，也活该他受受我平日的苦了……
她打了一个长长的舒适的呵欠，低头在床沿找她的拖鞋，忽而又抬起头，恨恨地加上一句：也该要累累他的，不然他只当你每日是多清闲的呢，个死老头子，个死老头子……
46床的老太太打睁开眼就抱着她的毛衣又织起来，眼皮也不撩一下地接过话茬：我那老头子可是知道干活的，也是少有的能干人，就是该着我享不了他的福，都死了十年了……
她转手拿过一根皮尺，量了一下手里的毛衣，忽然欢欣地说：够了够了，能留猫洞了。老姐姐你来看，我这住着院的功夫，倒是能把儿子的一件毛衣给织出来了撒……
48床那卷发的老太太还是自顾抓着自己蓬乱的卷发，也不回头，又冷不丁地嘟囔起来：孩子嘛也是一个赛一个地皮，好好的鞋子，你收拾好了就给你扔得到处都是，衣服啊，被子啊，每天跟打劫似地掀来翻去，我又是劳碌的命，见不得家里有一星的乱，就每天跟在他们屁股后边收拾，这不好了嘛，我这病就是给累出来的。个死老头子，个死老头子……
46床的老太太抬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茫然地看着床头的一处不知什么东西，幽然地说：也有人给我介绍过几个老头，都是不错的条件，有几个还是国家干部呢，他们倒都是相中我的哦，可我才不傻呢，我自己拿着工资，到人家去倒贴他的儿女吃喝，想得倒美呢!
听她那恨恨的语气，倒真像是已经吃了不少的亏了，我抬头去看她一眼，她竟也正望向了我，然后像要得到什么求证似的，盯着我追问了一句：你说是不是，小老妹!
我只得冲着她笑笑点了点头。她忽然从床沿上坐起来，两只手比划着说：我儿媳妇也是个老师，教音乐的。你说现在的年轻人，毛病就是多，每到周末换下一大推衣服，还叮嘱我说，妈，衣服不要用洗衣机洗啊!我才不管她，她一走我就把衣服全扔洗衣机里绞一绞，她不也一样穿……生了个闺女，就跟自己坐稳了正宫似的，把个孩子宠得没边，还说什么科学育儿，就跟谁没生过孩子似的……老姐姐，你看我给儿子织的这毛衣好看不好看……
我赶紧洗漱完，在床边坐下来，塞上耳机，一边听音乐一边看我的书。
49床住的是个和我同岁的妇人，因为鼻孔里小血管破裂，需要手术修复，住在了靠门的那张床铺上。在她们闲聊的时候，我听得她的年龄与我是一般大的。我看看她肥硕的身材，像鸡窝一样凌乱的短发，和满脸满身堆积着的厚厚的脂肪，没敢吱声。自从入了院，她的鼻子倒是不再出血了，精神也出奇的好。打早上起来，就穿着她一身红艳艳的秋衣秋裤，扭着肥硕的屁股，趿拉着拖鞋，挺着同样肥硕的胸脯，在病房里走来走去，不管谁说话，都站在人家的床头愣愣地听，也不搭言，然后扭头再去另一处。她忽而走到我的床头，我佯装看书，没有抬头看她，她兀自站了一会，又扭头走了。
然后就听她一迭连声地说：饿死了!饿死了!怎么这会还没把饭拿来啊……
我偷偷瞄一眼手机，依然是六点半不到，想到她昨晚吃下的那些个饭食，不禁在心里打了个冷颤。
不一会，食堂的阿姨开始逐个病房送饭来了，并开始征订下一餐的饭菜。
46床的老太太放下手里的毛衣，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思考着说：今天中午定韭菜肉馅的饺子，晚上吃芹菜肉的饺子，明天嘛……韭菜鸡蛋馅的饺子吧……
这是跟饺子有仇吗，要变着法地吃它。
她想了想，转而又说道：有麻团吗?葱油饼也不错的，包子嘛，我喜欢吃海英菜的，得多放油，你们都舍不得放油，不好吃的!要不吃花卷吧……
订饭的阿姨忍不住笑了，说：老太太，你倒是想着法地吃哈!
老太太又抱起自己的毛衣，像是和谁赌气似的说：我不吃，省了钱也不知便宜谁!反正我是公费医疗，看病也花不了我的钱，来保养保养，吃还是要吃好的啦!
48床的老太太刚洗漱完回来，看到正在订饭，不由得惆怅地说：诶，也不知我那三弟今天会不会拿饭给我，每次叫他不拿吧，他倒拿来了，订了的又吃不完……
46床热情地接过话茬：老姐，和我一起吃饺子吧，中午要是吃不完还可以晚上吃吗!
48床的略思忖了一下，说：也好!韭菜鸡蛋馅的吧。
然后转头对46床说：老妹，我跟你讲，外边的肉包子呀肉饺子呀的不要吃，那个肉，哎呦……她回头看一眼正在写单子的订饭阿姨，终于没再继续说下去。47床那个卖肉的患者一早就到她儿子那吃早饭去了，不知她要是听到有人这么埋汰外边的肉，会怎么说。
49床的那个红秋衣女人挺着胸脯踱过来，说：我也来份饺子吧，也要韭菜……她看一眼48床，又看一眼46床，接着说：韭菜肉的吧，没有肉我可不能活，要一大份啊!然后转身回到她的病床，负气式地重重躺下。
我隔壁50床的老头开始问他的老伴：中午你想吃点啥?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大声说：你说什么?
老头又大声喊一句：中午你想吃什么?
老太太：要做手术啊?什么时候做啊?
老头：……
他无奈地转过身，对订饭的阿姨说：我们也吃饺子吧，两份，韭菜鸡蛋的。
我脑子里瞬间飘过一屋子的韭菜味。
突然有个护士推门进来，大声喊道：51床!
我一激灵，差点脱口叫声“到!”
她扔给我一打体检单，像背口诀似的说：九点钟以后去门诊大楼排队等着叫号检查，心电图，胸透，都要查，拿好单子，不要漏了啊。晚上十点钟以后不吃饭不喝水，明天上午手术啊!48床!人呢?哎呦，这些病人真是，也不打个招呼，说走就走，一会医生来查房，看见病人不在又要怪我们……她边嘟囔着边往门外走，然后突然又回过头冲着我说：记着啊，晚上十点钟以后不吃饭不喝水!
我突然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了一种快要被拉上刑场的凄惶，然后就急急地想要上厕所。匆匆跑到走廊那头的公用卫生间，恰好女厕没人，我进了门赶紧把插销销上，还没等蹲下来，就听隔壁男厕传来一连串销魂的声音：
“嗯嗯嗯……啊……诶哟……咻咻……嗯嗯嗯……诶哟……”
突然又是一串刺耳的电话铃声：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
“喂……谁啊……嗯嗯嗯……咻咻……是你啊……嗯嗯……喝酒……在医院了，喝个屁啊……诶哟……挂了……嗯嗯……哈咻……哈咻……”
我站在那一动不敢动，好不容易等那边响起了冲马桶的声音，又响起了拔插销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恶狠狠地吐痰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渐去渐远。等确定那边真的没有人了，我才赶紧蹲下来，并努力控制自己不发出太哗然的声响，这一通尴尬，倒是把最初的那点紧张也忘记了。
回到病房，正好主治医生来查房了。他倒也不去看病人的脸，只管回头问身边的管床医生：这是什么病人?
管床医生便答：患声带息肉的。
那主任眉毛低了一下，依然不看任何人，顾自说道：好，明天手术!
我也不敢多问，默默扫了一眼病房里的其他人，心里祈祷着：上帝啊，今晚先让我睡个好觉，明天再上刑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