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

冬日冷寂的早晨。和往常的早晨没有什么不同，马路像一条灰色的飘带由近向远绵延起伏，最终被远处的雾霭所吞噬，两旁几乎褪尽枯叶的老树在静默中呆望着灰色的楼房，偶尔有几只鸟噗拉着翅膀站在树梢上，发出几声极有穿透力的鸣叫，打破了这凌晨的宁静。

阳光抛弃了苍白的天空，把自己最显眼的橘色抹在了高楼的顶端，使这冷色调里的所有景物顿时有了一种对暖意的向往和期盼。

在他看来其实每一个早晨都是这样开始的。时间开始在他的感觉里缓缓地流失，然后在那个叫做黄昏的时分里停顿，然后在黑夜的某个时刻里结束。好像几十年就这么过来的，和他的每一天的感觉是一样的毫无新意。

时间对于他已经没有了长度，只能用宽度来衡量。他有时感觉其实人的一生没有想象的那么长，也就是一天的光景。一年是一天的叠加，一辈子是几十年的重复。若有人生，那只不过是时间玩的鬼把戏罢了。只要抛开它，把一生当成一天去过，人就永远没有老的时候，只有黑夜来临的感觉。

几乎每天早晨都可以看到他在浓荫的树丛里练歌。时而高亢，时而低沉。不时地还发出一些奇怪的“啊”。“哦”，“吾”的声音，有时很长有时很短。冬日里的早晨很冷，寒风彻骨，人们都还窝在暖烘烘的家里，把窗子打个缝开始缩头缩脑地试探着外边的气温时，他就来到了这里爬嗓子练声。

偶尔几个路人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惊讶。不过他的声音并没有吸引更多的路人，因为他唱的不是一首完整的歌，而是一些奇怪的跌宕起伏尖利的声音，有时偶尔还会有一两句让人感到极不舒服。

那声音像是在爬高山，从低凹的山脚下开始，渐渐升高，然后戛然而止，然后重新又从一个底部开始，缓缓攀升，高昂时那声音又越过了刚才那声音的高度，直到最终停在一个再也无法越过的峰顶上，在那里久久的盘旋。回荡。

他是一个为歌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他说：哪怕人的生命缩短到一天，他也要从早上唱到黑夜。

他唱了四十年民歌。后来他老了，身体虚弱起来，不再适合唱歌，所以他改成写歌和教歌。他作起曲来就抑制不住激动。在他那间低矮凌乱的小屋里总能听到他的歌声。

他的声音已经不好听了，声音苍老而沙哑，像一把浸了水的老刀在石头上磨砺。时而还间隔几声撕心裂肺的干咳。声音被一种虚弱所包围，磨光了棱角的颤音里仿佛有许多无法聚拢的缝隙，时间和岁月就从那些缝隙里渗透进来，像漂浮的空气一样弥漫了整个小屋。

他自己陶醉在这歌声里，自弹自唱，摇头摆脑，像喝醉酒一样的痴狂……

他爱喝酒，每到打开钢琴盖前他都要抿一大口酒进入状态。

在他看来，歌就是清醇的酒，酒就是优美的歌，两个浑然一体，没有什么可以把这两者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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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生命在这歌声的世界里消耗了几十年，时间正在一点一点地褪尽他的青春和光华。每到他感到一句歌词或是一个音符非常的好听，他就会两只手在空中划上一道迅疾的弧，脸上即是一种痛彻心骨的样子，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然后嘴里大喊着，呀喝，真他妈的美极了，美极了！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最漂亮的语言！他的口音里带着浓浓的家乡方言。然后他会美美地再喝上一大口酒，坐在那里两眼紧闭，腾云驾雾般地哼起这首曲子的旋律。

他那种对歌癫狂的状态常常令那些在座的学生们感动，听着他苍老沙哑的歌声，学生们常常泪如雨下，浑身起鸡皮疙瘩。

除了歌的话题他再说不出别的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身外的一切，这个世界每天发生的事情好像从来就与他无关。没有了歌他好像就不会呼吸，就不会走路，无话可说。没人和他聊歌，他就连一分钟都会觉得是那样的漫长和无聊。一天对他来说只是个漂浮的概念。而弹曲子，写歌或是和朋友聊有关唱歌的事情，那才是沉淀在一天之下的真正内涵。

我有幸看了他一次指挥某合唱团的排练。他没有多余的话，一上来就是先练习发声，来一段哼鸣，再爬爬音阶。然后开始歌曲练习。

他高个，身子却显羸弱。他坐在椅子上指挥。他身体的虚弱已经无法支持他的肢体随时地进入到声音的节奏里去。但音乐一起，他就像进入到某种癫狂痴迷的状态，身体里隐藏和压抑许久的激情立刻瞬间爆发。

他目光凝聚远望，头颅时而低垂时而高昂，双臂和手在颤抖中不断地随节奏奔跑，一头白发在旋律的波峰浪谷里狂舞闪烁。像一团银白色的瀑布。一曲过后，他大汗淋漓。学生们在下边有的眼睛都湿润了。

每一个节奏他都很细致地讲解。每一个细节他都要求做到完美。听见大家终于唱出了优美的声音时，他两眼紧闭，像喝了酒似地陶醉，两手搁在半空中，凝眉而语：对了！这种声音才是我要找的声音，保持住。别让它失去。否则你们就是残害我。

他因为过于劳累住院了。但在病床上他还在修改曲谱中他认为还可以再发挥得好些的那些小节。他躺在病床上也是在哼着他的新歌。脸上的痛苦表明体内的恶魔正在疯狂地摧残着他。但给人的感觉是他的魂魄是游离于他的体外，处于睡眠之中的半睡半醒中。他是用歌声为自己的身体治疗。

他不在时，一位替补他的指挥老师对学生们说：我希望你们一定要用心唱好这首歌，因为这是他在病床上忍着病痛的折磨才修改出来的混声合唱曲谱。当我在医院从他颤抖的手里拿到这曲谱时，我流泪了。

他还对这位老师说：让学生们抓紧时间唱，如有不妥的地方赶紧拿来我再改，否则就来不及了。

学生们听了后，所有的人无一不是泪流满面。

他说，人这一生其实就干一件事情就行了，把它干好就不枉一生。可他还是没有干好。

他对他的学生说：歌是有灵魂的，歌者也要有他的魂。

他还说：歌声是不死的。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了，你原来唱过的歌那声音还在世上飘着，只不过是飘远了，但它绝不是消失。他说最美的声音是外圆内空，这就是空灵。最美的歌声，是那种让人感到是你心灵里发出的甜美的笑声。声音是有表情的。世界上再没有比唱歌能让他知道生命的意义的事情了。

最后他还是死在了他的歌声里。没有其他东西陪着他走完人生最后的那一刻。当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的学生看见他的屋子里就是一沓沓乐稿，一个塞满纸团的废纸篓。

一地凌乱的烟头，床下堆了许多空酒瓶子。墙角里有一架破旧的钢琴。洒满阳光的窗棂透进一些细微的光线照射在桌上他那张年轻英俊的照片上，一台电脑正在播放着他巅峰时期的代表作歌曲。

那声音在小屋里回荡，声音里充满了他年轻时的青春和活力。

那是他最后留在世上的带着微笑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