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

十八岁不到，我就有了抽烟的不良嗜好，烟龄很长，喝茶却是本世纪的事。最初，非但不喝茶，水也喝得不多，四十五岁前，我在办公室里是没有杯子的。正所谓近墨者黑，近赤者朱，喝茶还是受了一个师弟的影响。他少年老成，比我小八岁，但是说起茶来，一打一打的茶经。他是杭州市文化局副局长，大约压箱底的是茶文化。他的总结是：“万味皆下品，唯有茶不可须臾离也。”

于是，逐渐喝起茶来。于是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泡茶。

一口茶下去，便如登仙一般，顿觉精神气爽。说是一口，其实也就是一点点。这一点点茶水，仿佛一个个精灵，先是钻过齿缝，再从舌面上游过，自然而然滑到喉头，然后进入体内。还没有完，这些小精灵继续深入，感觉就像温泉贴在食道管壁上，以每秒一寸的速度匍匐而行，我的耳朵仿佛都能听到它们行进的声音。末了，抵达胃腑，霎时，便觉里面暖洋洋的一片。这过程，也就几秒钟的工夫，但是滞碍的血管活络了，窒塞的气息畅通了，冲虚的魂魄充盈了，浮躁的神思淡定了，懵懂的心志清醒了。我的酒囊饭袋，瞬间就有了充沛的活力，可谓化腐朽为神奇也。是时也，如果写作，则文思泉涌;如果运动，则劲道倍增。

何况，茶还有药用。唐代陆羽《茶经》云：“茶者，南方之嘉木也。……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乏、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看看陆羽说的，大脑、眼睛、四肢，虽不能包治百病，但是常见的不适也多能化解。

更何况，喝茶乃雅人之事。陆羽说：“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间于鲁周公，齐有晏婴，汉有扬雄、司马相如，吴有韦曜，晋有刘琨、张载、远祖纳、谢安、左思之徒，皆饮焉。”这些都是什么人?都是圣人、文豪，中华民族的标志性人物，他们都喝茶。不但传统久远，而且扬名西方。比如英语，来源于汉语的词寥寥无几，“tea”一词则居其中，就是茶。于是乎，本是俗人一枚，喝着喝着，喝茶久了，自我感觉，也就成为高雅之人了。

有一回，那是2010年，约请一位陌生的朋友见面，中间人把地点定在“湖畔居”。服务员拿来价目单，头几行根本就不敢看，都要500元以上一位，便猥琐地把目光溜到末尾。倒数第一行是不好意思的，那就倒数第二行：240元一位。而且湖畔居是没有自助消闲食品的，除了一杯茶，便只有端上来的几小碟花生、瓜子之类的，外加一小碗水饺。三个人，饿着肚子喝茶，720元，想想实在有点肉疼。但是言谈间，那位朋友说，王国平早饭都是在这里吃的。那么，屁股下的椅子，市委书记坐得，我也坐得，值不值?再说那座位，隔着落地玻璃，外面就是湖水——这可是杭州享誉全球的西湖的水啊，坐上三四个钟头，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白居易、苏东坡当年无非也就是这么坐着，这可是真正的雅座啊，值不值?而且，这里面的人，说话都是雅里雅气的，连偶尔咳嗽一声都很绅士，不像青藤茶馆之类的，一众人等，咋咋呼呼、吆五喝六，值不值?算下来，贵是贵，但是雅，那就值。

忽然有一天，从高雅处跌落，还了凡俗本形。那天早起，照例的烧水泡茶，照例的体悟着茶水在胸腔内的滑动，照例的念想着茶的种种妙用，照例的自感为雅人。午睡醒来，照例要换一杯新的，然而倒去旧茶的时候，蓦然发现，早晨根本就没有放茶叶，忘了。原来，整整一个上午，我喝的都是白开水!

简直疑心向来所喝是不是茶，如若不是茶，又是什么?是白开水?抑或是钱?抑或是雅?抑或是文化?竟不能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