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参照

我是谁?

镜子里有一张圆形的脸，夜晚缺乏灯光的照耀而看不清具体的五官。但她似乎有一双温柔的眼睛——我不确定用“她”是否合适，我不能从模糊的轮廓里看出镜中人的性别，我暂且将镜中人称为“她”，是因为我从那一团朦胧的形状里感受到了柔和的气质。也许这些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无论如何，我希望她是柔和的。

月光从破碎的窗外照进来。有一缕银白色的光像是听得懂我的召唤，它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来到我的脚边，犹疑着，照进深不可见的镜子里。

我看见了她的肩膀，透过一束月亮的光，还有她圆润的下巴。这一束光就像是撕开了黑暗的一道口子，我得以窥见镜子中的三分光景。镜子里也有漂浮的尘埃，有破碎的吊在半空的木头，她背后的门也被木条死死地封紧，手指粗的铁钉深深地扎进里面。我怀疑如果能打开那扇门，一定能看见门的另一面被密密麻麻的铁钉刺穿，尾部锋利的尖端就会阴森地指着自己的眼睛。

奇怪。我把镜子里的场景看得如此清楚，可她的脸我还是摸不清。我仅能从月光下露出的一小节下巴，如玉石般细腻的肌肤包裹着的丰腴的下巴，推断出她确实是一位女性。还有那厚实的肩膀，就像十八世纪的油画上勾勒出来的那样，扑上去似乎能闻见女性独有的花与汗混合的香气。

这样联想着，镜子中的面孔似乎也清晰了几分。我想要探究更多的想法引导着我，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直到我的鼻尖抵上冰凉的镜面。那束原本在她肩头的月光，照亮了她直挺的鼻梁，月亮落下来了。

我看见她的眼睛，她凝视着我，当我直视她沉浸在月光中的黑色的眼睛时，她开口问：

“你是谁?”

我想我此时的表情一定很不友好，因为我瞧见镜子中的她瞪大着双眼，双唇微微张开，这显然是十分吃惊的样子。

月光是这处封闭的房子里唯一的光源，它过于黑暗了，以致于白色光照进来是如此的突兀，像是无数银白的刀刃割裂了空间。她匍匐在冰凉的镜面上，看见我的眼睛里也被无数银白的刀刃割开无数份。我猜她一定能看见我的全貌，不像我到现在也只看见了她局部的光彩。她试图接触我，但隔着一层透明的镜面，只能虚无地碰到我去接应她的手指。

镜子前后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世界。她的目光越过我，告诉我月亮要离开了。我回头去看，果然看见原本充盈的月光退回了满是尘土的地面，月亮落在屋外的烟囱上，落入燃尽生命的灰烬里。

她的月亮也沾满了灰烬，她的头转回来时，眼眶里饱含泪水。我伸手想擦去她的眼泪，但手帕还没能从和口袋的纠缠里解出来，我的眼泪也掉下来了，砸在尘埃里，干涩后留下一个圆形的僵硬的形状。

光源熄灭了，我又失去了她的模样。

“你的月亮还会升起来吗?”我摩挲着镜子，指甲嘎啦嘎啦地敲打着。她僵硬着脖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手指一下下敲击着镜面。我想那是传递给我的摩斯电码，但我没有纸和笔，更没有转译的密码。

于是我又问她：“我何时才能目睹你的真容?”没有回答，只是圆形的轮廓似乎清晰了——她向我迈进了一步。我的耳朵紧贴着那一层人造的平面，几乎要穿透过次元间的屏障。

“你是谁?”我听见她说。

然后死亡的灰烬开始燃烧，生出了热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