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

如今的中国人，有很多并不懂得“饥荒”意味着什么，他们可从来没有品尝过其中的苦涩与艰难。可是只要一谈及“饥荒”，老一辈的人却能如数家珍一般在众多年轻人的面前絮叨很久，比如我母亲，只要一看到小孩子或者是我们吃东西不太节约，她就会提出自己的看法，说现在的人真的一点也不知道珍惜。

不过我母亲也有点过分节约。她经常在农贸蔬果市场转悠，也经常会从那里买些便宜蔬果带回家里。有时候在大街上遇到游商有一块钱一斤的苹果，她马上会陶出钱来买上几斤拎回家里慢慢享受。

我出生在六十年代末。在我们老家那个院落里，我们家里算不得穷困户，因为我们父亲曾是民办教师，虽说收入不太高，但至少每年都有一定的额外收入贴补家用，不至于像一些人家吃了上顿没有了下顿的难熬。

记得四十多年前一个春天，我们家大米缸渐渐见底，但同时田里的小麦却才刚刚抽穗。

哎!怎么办呢，这样青黄不接了，家里不能因此断了粮吧!

记得那天是个星期天，父亲不需要到学校里上课。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父亲便从床上起来，拿着一叠钱出门去了。

那天有一件事发生。事情大约是我同我哥哥打架有关。小时候我同大哥闹别扭扭打一番本是家常便钣，不过那天那事到现在我的印象都还特别深刻。

那天早晨，父亲出门后，母亲一直站在米缸前发呆。米缸里已经只有几十颗发黄的米粒儿了，要是父亲到天黑还不能带回一点东西，家里应该如是好?那天中午，母亲小心翼翼地将缸里的几十颗米粒儿一粒一粒地捡了出来，掺了几碗水做成“稀粥”分给我们兄妹三个吃。她自个却连一口水都没有喝着。待我们三个喝完“稀粥”后，母亲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可是我却实在不更事，还闹着向母亲要，还说了好几遍自己太饿。母亲哪里拿得出更多的东西，于是自己空着肚子跑了出去。我见母亲出了门，就一味向大我几岁的哥哥要，我哥哥哪里管我饿不饿，他一边骂我只知道吃，一边把我从饭桌上拖将下来，劈头盖脸地给了我几个拳头。这一下还得了，我那天虽然太饿，但我还是一骨碌从地面爬起来猛地扑向哥哥，心想好啊，你老大不就比我大几岁吗?你居然敢随便用拳头打我。与此同时，我随意将饭桌上的一个大大的船型古瓷碗抓到手里，也同样劈头盖脸地砸向我哥哥的脑袋。没有想到我这一猛砸下去，正好将哥哥的头部弄得流血不止。现在的人头部出血了那还得了，不过当年的人们头部弄出点血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惜的是家里的那个大大的船型瓷碗居然成了两半。哥哥见那碗破成了两块，突然间他整个身体都僵直了似的站在我面前。我哥哥回过神来后，他右手手指指着我，只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啊你!”那时候我太小，并不知道哥哥说这话的意思是什么。他说完那话后顺手给了我左边脸面一记耳光，接着顺势又用他的右手背再给了右边脸面一下，这两下打得我两眼直冒金花。打完我后，哥哥拍了一下屁股也出门去了。我挨打后心里哪里肯服，刹那之间我猛然清醒过来，又倒在地上大叫“打死人啦”!那时候，我妹妹大约两岁，她见我一个人在地上大哭大叫，她也开始凑起热般哭了起来。不过那年头家家户户都可能吃不饱穿不暖，谁还会在意邻居孩子打架的事呢。我和妹妹俩在家里哭闹了好一阵子，见没有邻人前来搭理，我们也就不再哭了。

傍晚时分，太阳刚刚落山时，父亲从外面带着一大口袋的红薯回到了家里。那一大袋的红薯足足有一百多斤重，足够我们一家人过上一阵子了。

父亲回家不久，母亲也从外面回来了。父亲与母亲回家后见到地上的破碗后，他们问哥哥是怎么一回事。哥哥一五一十地将实情告诉了父母亲。父亲听完了哥哥的叙述后，倚在门边一言不发。

其实那个瓷碗是我爷爷当年留给我们的唯一物品。它是我父亲最为珍视的东西，然而那时却突然之间成了两块，他心里似乎很不是滋味，然而他又能够怎么样呢?这难道不是饥荒惹的祸吗?其实我们都还算是过得不错的啦，因为父亲还可以拿得出自己当民办教师的所得出去买到家里急需的食品。

哎!那年头饥荒给我们带来的祸患何止如此。

在中国，近现代的饥荒又何止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叶才独有的现象!

据长辈们讲，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地所在的四川成都市双流县九江乡铁门村，不知道饥荒因为饿死过多少人。那时候，我母亲大约十六七岁，母亲正好在双流县城东面约三公里处的接待寺上高小。那年冬天，天气特别寒冷。一天早晨，我母亲一大早从家里出门去学校读书。母亲刚一踏上村外的大路时，便遇到六七个躺在路边的饥饿者。那几个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球向外突出得不成人样，眼看着他们已经饿得不行了。其中有两人正歪斜着身体倚在路边的桉树树干边，嘴里不停地叫“饿!饿!饿!”。路边桉树树皮早就被人们啃得精光，树也干枯了死亡了，甚至路边的草皮根都被人们铲光了，但桉树们却还直直地像个绝望的枯瘦老人一样仰看着昏暗的天空。另外五个人连喊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惨烈地躺在路边无力地挣扎。我母亲见到这一幕，心里害怕极了，她不愿多看一眼，便一遛烟头都不回地朝向学校跑去。下午，当母亲从学校返回而再次经过那里时，那七个人都已经没有了一丝生命的气息，只是僵硬地躺在那几棵桉树旁边，也没有人及时将他们的尸体弄走，陪伴他们的只有几片刚刚被风吹在一旁的桉树叶子。

不过那时候，如果是大家族的人家，像这种饿死人的惨状几乎是难以见到的，相反越是人口少的人家越容易被饿死。

我母亲家里就有十八口人，粮食相对还可调剂调剂。小人老人活动量小一些，吃得少一些，年轻人成年人要劳动消耗量大食量较大，而且我母亲一家子有老人有大人有小孩儿，加上她们家的园子很大，一家人便将院坝弄成一个偌大的菜园，这样，她们家里才没有饿死一个人。不过我家邻居周根元、叶要辛两家可就惨了。据说周根元的母亲为了将饭让给他吃，最后她被活活饿死了，死后也没有棺材，只是用草席裹好草草葬了了事。据人们讲，一九五八年，我们村子里共有人口是一百九十多人，经过三年困难时期，村子里人口锐减至九十八人。当然，这失去性命的近百人口也并非是全被饿死的，大多是因为那时粮食太短缺，吃不饱，得了水肿等病，同时又得不到及时治疗，最后活着人们只能眼看着一个个死掉。

其实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是还有吃死者尸体的事。据说在那场浩劫中，灌县农村有的人家没有可吃的东西，万不得已居然吃掉了自己死去的家人。据说双流县城以北的九江与升平也有吃死人肉的事发生。哎!这种事居然出现在人类现代社会的二十世纪中叶，真是不应该啊。

我曾看过路遥的小说，他的一些小说里多次提到当年中国人吃不饱饭的事，甚至有的就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也曾多次提到过闹饥荒饿肚子的经历。在饥荒与生存之间，人们总是会毫无人性地选择生存，哪还管得了什么人肉狗肉，能填饱肚子最重要。

一九六0年前后几年时间是中国现代史上最艰难的日子，中国人没有一个能够幸免。即使是中国最高领导人，他们吃的穿的都让人汗颜，更不用说亿万普通老百姓了。

我曾经问我岳母有没有她自己遇到的有关饥荒的事。岳母一听到提及那个年代的人的经历，她非常激动。她谈到她曾经认识的一个双流县九江场镇的某人，那人那时大约二十来岁，她们家里有人生孩子，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家里人实在太饿，居然将那死胎煮来吃了。她也向我讲述了她们家邻居几十年前的一个秘密：一个老年男子从重庆亲戚家回来前，他的大女儿知道成都这边闹饥荒较为严重，知道自己在成都的亲人们缺少吃的东西，于是在男子上车之前为娘家人准备了几十个饼子，然而那男子实在太饿，那几十个饼子还没有被带回成都，他居然一路上就将它们吃得一个不剩。

这就是当年中国的实际情况。如今的人们，尤其是年轻一代，你要是向他们提起这些事，他们还以为你在胡乱编造故事，根本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他们无法接受这些事实是真实的，然而那确是当年中国历史真实的存在。

如今已经是工业4.0的时代，饥荒的事件已经同我们中国人渐行渐远，中国人脱离了绝对贫困，温饱问题也早已得到了解决，然而谁又敢保证这种事件不会再次出现?

我们都但愿这种历史不会再次发生，但愿我们今后的日子会变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