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茶的中间

那天，我有幸采访了当代最后一位童养媳。她今年已经是七十岁高龄了。去年她刚刚送走她的老伴，而她的老伴是个脑瘫患儿。

“方婆婆您好，我是之前给您打电话的记者，想要采访您来着，您还记得吗?” 当时的我来到一座破旧的砖房子前面，拉了拉铁栅栏门大声问道。

“哦……快请进快请进。” 方婆婆热情地招待我进屋。

院子里的树桩下拴着一只黑狗，它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我有点发怵不敢进去。

“别怕别怕，老黑不咬人。” 方婆婆笑着说道，然后用方言对着老黑骂了几句，老黑就乖乖地耷拉了脑袋。

进屋后，我一边打量着屋里的摆设一边问她：“方婆婆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

“算一算，不多不少，五十六年了。” 方婆婆泡着茶答道。

“那也挺久了。您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会想念您家里的亲人吗?比如您的父母亲。” 我尽量含蓄地问她。

“想啊怎么不想?一开始住进来的时候眼泪哗哗地流啊的，都快流干了。” 方婆婆回忆着说道。

“那您不会觉得遗憾吗?从那以后再没见过您的亲人朋友。” 虽然我觉得这样问有点冒犯，但还是选择问问看。

“遗憾是有点遗憾，但那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遗憾也没啥用就是了。” 方婆婆说着，把一杯茶端到我面前的桌子上。

“那……您会恨您的丈夫吗?” 我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事。

“恨他?我为什么要恨他?哦，你好像弄错了，我当时是离家出走，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被这户人家收作童养媳，不是你想的那样。” 方婆婆的回答令我倍感讶异，也提起了我的好奇心。

“但是您丈夫不是脑瘫患者吗?” 我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吧……”

那年春季，院子门口的桃树开了花，桃树枝看起来并不很高的样子。当时阿群带着小方在院子门口玩耍，阿群三两下就爬上了树枝，他示意让小方也爬上来。可是小方却怎么也爬不上去。于是阿群从树上跳了下来，从后面推着小方，想让她爬上树枝。

没想到，小方一个不留神从树上摔了下来，正好压到了站在下面的阿群。当阿群的父母发现哇哇大哭的小方和受伤的阿群时，阿群立马被送往了镇上的医院。经诊断，阿群得了脑瘫。

阿群的父母打了小方一顿，大骂她是白眼狼，说他们家引狼入室，并把她赶出了家门。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我就站在门前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我说愿意留下来当童养媳，他们这才肯让我进去。”

“那是什么让您决定留下来当童养媳的呢?”

“这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因为我怕没有地方去，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我确实很喜欢他。但是你是一个年轻人，可能还不了解，世界上有很多是非，却没有是与非的差别。就像我和我老伴，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事很复杂，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也就凑合着过了。”

“那这么说，您不是被迫的吗?”

“确实不是被迫的。但还是那句话，人世间的事情都是复杂的，就好比童养媳，就一定是不好的吗?长大成人再结婚生子，婚姻就一定是顺利的了吗?那也不一定。”

“嗯您说服我了。那么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婚姻的呢?”

“我觉着吧，婚姻就好比茶，恋爱就好比酒。酒能使人快活，可是要戒掉的时候死一阵活一阵，茶能使人清醒，却总教人觉得清淡了些。我很少喝酒，却尝过酒的味道，这就够了。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喝茶，喝茶逐渐变成了我的习惯。我常常因为喝茶觉得过得快活，这也就够了。”

回去之后，我仔细想了方婆婆说的话，觉得挺有道理的。于是我考虑了一下，把《当代最后一位童养媳》的题目换成了《酒与茶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