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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琦君散文集,似翻阅一本旧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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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窗而坐,读一本散文集。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却美好。

读琦君散文集,似翻阅一本旧相簿

有人说:读琦君散文集,就像似在翻阅一本旧的相簿。那么琦君到底是谁呢?她就是当代台湾女作家、散文家。

邂逅墨香,就让我们在时光的长河里遇见旧时光。

1、《细雨灯花落》

在上海念大学时,中文系每月至少有两次雅集,饮酒时常常行“飞花令”,就是行酒令的人饮一口酒,先念一句诗或词,不论自己作的,或古现成句,必包含一个花字,挨个儿向右点,点到谁是“花”字,谁就得饮酒,再由他接下去吟一句,再向下点。非常紧凑、有趣。上的每道菜,我们也时常以诗词来比配象征,例如明明是香酥鸭,看那干黑黑的样子,却说它是“枯藤老树昏鸭”。

端上一大碗比较清淡的汤,就念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遇到颜色漂亮的菜,那就句子更多了:“碧云天,黄叶地啦”,“故作小桃红杏色”啦,“桃花柳絮满江城”啦。有一位男同学脑筋快,诗词又背得多,他所比的都格外巧妙。记得有一道夹烧饼的黄花菜炒蛋,下面垫的是粉丝,他立刻说:“花底离愁三月雨。”把缕缕粉丝比作细雨,非常巧妙。他胃口很好,有一次把一只肥肥的红闷鸭拖到自己面前说:“我是‘斗鸭阑干独倚’。”

引得全体同学拊掌大笑。他跟一位女同学倾心相恋,在行酒令时,女同学念了一句“细雨灯花落”,那个“花”字刚好点到了他。原来,这句正是他所作的《水调歌头》的最后两句:细雨灯花落,泪眼若为容。这位男同学性格一向豪放,不知为什么,忽然“泪眼若为容”来。他们二人相视而笑,我们也深深体会到,爱情总是带着泪花的。

记得有一次几个人在咖啡店里小聚,几上一盘什锦水果,中间有几颗樱桃。这位女同学就念道:“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眼望着她的心上人嫣然一笑。这首《临江仙》的作者正是多情的纳兰成德,最后几句是“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真觉得古典诗词含蓄之美,两人惺惺相惜,只需彼此唱和,而浓情蜜意,尽在不言中了。

遗憾的是这一对有情人并未成眷属,战乱终于使他们各奔东西,“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终成语谶。

古人有“剪烛夜谈”的情趣,现在都是电灯、日光灯,即使有蜡烛,也没有那种开出烛花的灯草烛芯,即使有那种灯草烛芯,也没有那份剪烛夜谈的闲情逸致了。因此,一想起灯花,一想起“细雨灯花落”,连我也不禁要“泪眼若为容”了。

2、《永是有情人》

去邮箱取信时,遇到邻居老太太,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我们聊了好半天。深秋的寒风吹拂着她的白发,她拉了下围巾,神情黯淡地说:“以前都是我那老伴儿出来拿邮件,他就趁此站在外面抽一支烟,抽完了才回来。因为我不让他在屋子里抽烟。现在想想真后悔,他就这一点点嗜好,我为什么不让他舒舒服服坐在家里抽烟呢?”

她想起逝世将近两年的老伴,眼里汪着泪水。“头白鸳鸯失伴飞”,她心中的哀痛可想而知。虽然她的女儿在周末都会回来探望母亲,但是夫妻情究竟是无可替代的。

夫妻的相依相守,在年少时是情深似海,到了老年则是义重如山。由海的波涛壮阔到山的稳重不移,是要经历一生的体认的。

最记得当年母亲说过的一个比喻。她说:“夫妻的亲密,就像牙齿和舌头。舌头常常被牙齿咬出血来,过了一会儿自然好了。”我听了却生气地说:“爸爸远在外地,离你十万八千里,连信都少写回来。有什么牙齿把舌头咬出血来的事呢?”母亲淡然一笑说:“离远点也好,眼不见,心不烦,有你就好了。”母亲内心在婚姻上所受的痛苦,岂是我这少不更事的女儿所能体认的?想想母亲一生都在忍与等,忍受丈夫对她的冷落,却又等待他的归来。痛心的是,父母亲一生都没交谈过什么话。可是父亲临终时,紧握不放的却是母亲的手。那最后的一握啊,包含了多少忏悔,多少情意?

那是旧时代的婚姻悲剧,令人不可思议。如今,有的少男少女,由两心相悦而同居、试婚、结婚,而至离婚,由相敬如“宾”到如“冰”,似都不足为奇。是多变的社会形态、淡漠的人情,使人们不再重视婚姻与夫妻情呢?还是“山盟海誓”只是文人笔下的歌颂之词呢?

南宋词人叹息:“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而今天双方在一通电话里,就可绵绵情话,哪里还用得着“花笺”?一朝不合而分手,也就不会费什么“泪行”了。

但无论如何,男女双方由相爱而结为夫妇,应当是最真挚而且圣洁的。记得一位长者说过幸福婚姻ABC的名言:“夫妻要彼此欣赏,连缺点也能欣赏(appreciation),要彼此相依相属(belonging),要彼此信赖(confidence)。在欣赏、信赖、相属中,才能享受无穷幸福。”说得真对。

词人说:“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个“换”字,不就是推心置腹,相互欣赏、信赖之意吗?

说实在的,有情人成眷属不难,成了眷属要永是有情人,才是夫妻间一生一世都得体味的深意啊!

3、《母亲的书》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洗衣,喂猪、鸡、鸭之后,就会喊着我说:“小春呀,去把妈的书拿来。”

我就会问:“哪本书呀?”

“那本橡皮纸的。”

我就知道妈妈今儿晚上心里高兴,要在书房里陪伴我,就着一盏菜油灯光,给爸爸绣拖鞋面了。

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个字,实在是一本“无字天书”。里面夹的是红红绿绿彩色缤纷的丝线,白纸剪的朵朵花样。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没有做成鞋子,母亲就这么一直夹在书里,夹了将近十年,外婆早过世了,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一对小小的喜鹊,一只张着嘴,一只合着嘴。

母亲告诉过我,那只张着嘴的是公的,合着嘴的是母的。喜鹊也跟人一样,男女性格有别。母亲每回翻开书,总先翻到夹得最厚的一页。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的,像在专心欣赏,又像在想什么心事。然后再翻到另一页,用心地选出丝线,绣起花来。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是母亲永久的样本,她心里什么图案和颜色,都仿佛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

书页是双层对折,中间的夹层里,有时会夹着母亲心中的至宝,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这才是“无字天书”中真正的“书”了。母亲当着我,从不抽出来重读,直到花儿绣累了,菜油灯花也微弱了,我背《论语》《孟子》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就会悄悄地抽出信来,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低诉知心话。

母亲生活上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黄历。她在床头小几抽屉里,厨房碗橱抽屉里,都各放一本。随时取出来翻查,看今天是什么样的日子。日子的好坏,对母亲来说是太重要了。她万事细心,什么事都要图个吉利。买猪仔,修理牛栏猪栓,插秧、割稻都要拣好日子。腊月里做酒蒸糕更不用说了。

只有母鸡孵出一窝小鸡来,由不得她拣在哪一天,但她也要看一下黄历。如果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她就好高兴,想着这一窝鸡就会一帆风顺地长大,如果不巧是个不太好的日子,她就会叫我格外当心走路,别踩到小鸡,在天井里要提防老鹰攫去。有一次,一只大老鹰飞扑下来,母亲放下锅铲,奔出来赶老鹰,还是被衔走了一只小鸡。母亲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脚踩着一只小鸡,把它的小翅膀踩断了。小鸡叫得好凄惨,母鸡在我们身边团团转,咯咯咯地悲鸣。母亲身子一歪,还差点摔了一跤。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手掌心里捧着受伤的小鸡,又后悔不该踩到它,又心痛被老鹰衔走的小鸡,眼泪一直地流,我也要哭了。

黄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气,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黄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气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念到当月的那个节气为止。我也跟着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里面那么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里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4、《泪珠与珍珠》

我读高一时的英文课本,是奥尔珂德的《小妇人》,读到其中马区夫人对女儿们说的两句话:“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全班同学都读了又读,感到有无限启示。其实,我们那时的少女情怀,并未能体会什么忧患,只是喜爱文学句子本身的美。

又有一次,读谢冰心的散文,非常欣赏“雨后的青山,好像泪洗过的良心”。觉得她的比喻实在清新鲜活。记得国文老师还特别地讲解说:“雨后的青山是有颜色,有形象性的,而良心是摸不着、看不见的,聪明的作者,却拿抽象的良心,来比拟具象的青山,真是妙极了。”经老师一点醒,我们就尽量在诗词中找具象与抽象对比的例子,觉得非常有趣,也觉得在作文的描写方面,多了一层领悟。

不知愁的少女,总是写泪与愁的诗。看到白居易新乐府中的诗句:“莫染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莫近烘炉火,炎气徒相逼。”大家都喜欢得颠来倒去地背。老师说:“白居易固然比喻得巧妙,却不及杜甫的四句诗,既写实,却更深刻沉痛,境界尤高,那就是,‘莫自使泪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总无情。’”

他又问我们:“眼泪是滚滚而下的,怎么会横流呢?”我抢先地回答:“因为老人的脸上布满皱纹,所以泪水就沿着皱纹横流起来……”大家听了都笑,老师也颔首微笑说:“你懂得就好。但有多少人能体会老泪横流的悲伤呢?”

人生必于忧患备尝之余,才能体会杜老“眼枯见骨”的哀痛。如今海峡两岸政策开放,在返乡探亲热潮中,能得骨肉团聚,相拥而哭,任老泪横流,一抒数十年阔别的郁结,已算万幸。恐怕更伤心的是家园荒芜,庐墓难寻,乡邻们一个个尘满面,鬓如霜。那才要叹“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这也就是探亲文学中,为何有那么多眼泪吧!

说起“眼枯”,一半也是老年人的生理现象,一向自诩“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外子,现在也得向眼科医生那儿借助“人造泪”以滋润干燥的眼球。欲思老泪横流而不可得,真是可悲。

记得儿子幼年时,我常常要为他的冥顽不灵气而掉眼泪,儿子还奇怪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哭呀?”他爸爸说:“妈妈不是哭,是一粒沙子掉进她眼睛里,一定要用泪水把沙子冲出来。”孩子傻楞楞地摸摸我满是泪痕的脸,他那里知道,他就是那一粒沙子呢?

想想自己幼年时的淘气捣蛋,又何尝不是母亲眼中催泪的沙子呢?

沙子进入眼睛,非要泪水才能把它冲洗出来,难怪奥尔珂德说“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了。

记得有两句诗说:“玫瑰花瓣上颤抖的露珠,是天使的眼泪吗?”想象得真美。然而我还记得阿拉伯诗人所编的故事:“天使的眼泪,落入正在张壳赏月的牡蛎体内,变成一粒珍珠。”其实是牡蛎为了努力排除体内的沙子,分泌液体,将沙子包围起来,反而形成一粒圆润的珍珠。可见生命在奋斗过程中,是多么艰苦!这一粒珍珠,又未始不是牡蛎的泪珠呢?

最近听一位画家介绍岭南画派的一张名画,是一尊流泪的观音,坐在深山岩石上。他解说因慈悲的观音,愿为世人负担所有的痛苦与罪孽,所以她一直流着眼泪。

眼泪不为一己的悲痛而为芸芸众生而流,佛的慈悲真不能不令人流下感激的泪。

基督徒在虔诚祈祷时,想到耶稣为背负人间罪恶,钉在十字架上滴血而死的情景,信徒们常常感激得涕泪交流。那时,他们满怀感恩的心,是最纯洁真挚的。这也就是奥尔珂德说的“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的境界吧!

5、《桂花雨》

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

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的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旷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惟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樨、两株绣球。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

小时候,我对无论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尽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凌霄花,这是叮咚花、这是木碧花……我除了记些名称外,最喜欢的还是桂花。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笨笨拙拙的,不开花时,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里找细花,它不与繁花斗艳。可是桂花的香气味,真是迷人。迷人的原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吃花”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但我宁可俗,就是爱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牵梦萦。

故乡是近海县份,八月正是台风季节。母亲称之为“风水忌”。桂花一开放,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做风水啊。”(就是台风来的意思。)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里念着,“只要不做风水,我可以收几大箩,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一斗给毛宅二婶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原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风雨吹落,那就湿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

“摇桂花”对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嘛?”母亲说:“还早呢,没开足,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

母亲洗净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袅袅,两种香混和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诗呢。

桂花摇落以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簟子里,晒上好几天太阳,晒干了,收在铁罐子里,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中学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垅,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我们秋季远足,一定去满觉垅赏桂花。“赏花”是藉口,主要的是饱餐“桂花栗子羹”。因满觉垅除桂花以外,还有栗子。花季栗子正成熟,软软的新剥栗子,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几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本身就带有桂花香。

我们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金沙铺地,西方极乐世界”吧。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艾,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

我回家时,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可是母亲常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和那阵阵的桂花雨。

6、《素心笺》

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点儿难闻,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如洗了头,脏水流到阴间,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脏水才流向东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有的却像丑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干瘪,头发掉了一大半,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

洗过头以后,墨炭全没有了,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飘在背上,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微风吹来,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她眯起眼睛,用手背拢一下,一会儿又飘过来了。她是近视眼,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要她戴上。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头面”了。

父亲不久回来了,没有买水钻发夹,却带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

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母亲不必忙厨房,而且许多时候,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三十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父亲就直皱眉头。我悄悄地问她:“妈,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母亲沉着脸说:“你妈是乡下人,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戴那讲究的耳环呢?”

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洗完后,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香风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说:“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泛胃。”

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别说父亲,连我看了都不顺眼。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一双大脚鸭子,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袅袅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刘嫂劝母亲说:“大太太,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

母亲摇摇头,响也不响,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她年纪比刘嫂大,一张黄黄的大扁脸,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我都气哭了,可是不敢告诉母亲。

从那以后,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我点起脚尖,从镜子里望着母亲。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

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寒暑假回家,偶然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愈来愈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母亲见我回来,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无论如何,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学时,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手膀抬不起来,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我捧着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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