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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痕文学运动”代表作家冯骥才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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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日常的生活中,会被身旁的人或事所触动,从而激发内心的情感。然而,有的人会把这些用生动形象、富有色彩的文字记录下来,写成散文

“伤痕文学运动”代表作家冯骥才散文集

其中,当代着名作家——冯骥才,他写的散文集成为了很多人的阅读图书,让人受益匪浅。

1、《遵从生命》

我说,我从来不分配,只听命于生命的需要,或者说遵从生命。他不明白,我告诉他:写作时,我被文字淹没。一切想像中的形象和画面,还有情感乃至最细微的感觉,都必须“翻译”成文字符号,都必须寻觅到最恰如其分的文字代号,文字好比一种代用数码。我的脑袋便成了一本厚厚又沉重的字典。渐渐感到,语言不是一种沟通的工具,而是交流的隔膜与障碍——一旦把脑袋里的想像与心中的感受化为文字,就很难通过这些文字找到最初那种形象的鲜活状态。同时,我还会被自己组织起来的情节、故事、人物的纠葛,牢牢困住,就像陷入坚硬的石阵中。每每这个时期,我就渴望从这些故事和文字的缝隙中钻出去,奔向绘画。

当我扑到画案前,挥毫把一片淋漓光彩的彩墨泼到纸上,它立即呈现出无穷的形象。莽原大漠,疾雨微霜,浓情淡意,幽思苦绪,一下子立见眼前。无须去搜寻文字,刻意描写,借助于比喻,一切全都有声有色、有光有影迅速现于腕底。几根线条,带着或兴奋或哀伤或狂愤的情感;一块水墨,真切切的是期待是缅怀是梦想。那些在文字中只能意会的内涵,在这里却能非常具体地看见。绘画充满偶然性。愈是意外的艺术效果不期而至,绘画过程愈充满快感。从写作角度看,绘画是一种变幻想为现实、变瞬间为永恒的魔术。在绘画天地里,画家像一个法师,笔扫风至,墨放花开,法力无限,其乐无穷。可是,这样画下去,忽然某个时候会感到,那些难以描绘、难以用可视的形象来传达的事物与感受也要来困扰我。但这时只消撇开画笔,用一句话,就能透其精髓,奇妙又准确地表达出来,于是,我又自然而然地返回了写作。

所以我说,我在写作写到最充分时,便想画画;在作画作到最满足时,即渴望写作。好像爬山爬到峰顶时,纵入水潭游戏;在浪中耗尽体力,便仰卧在滩头享受日晒与风吹。在树影里吟诗,到阳光里唱歌,站在空谷中呼喊。这是一种随心所欲、任意反复的选择,一种两极的占有,一种甜蜜的往返与运动。而这一切都任凭生命状态的左右,没有安排、计划与理性的支配,这便是我说的:遵从生命。

这位记者听罢惊奇地说,你的自我感觉似乎不错。

我说,为什么不。艺术家浸在艺术里,如同酒鬼泡在酒里,感觉当然很好。

2、《苦夏》

这一日,终于搁下扇子。来自天上干燥清爽的风,吹得我一袂飞举,并从袖口和裤管口钻进来,把周身滑溜溜地抚动。我惊讶地看着阳光下的依旧夺目的风景,不明白数日前那个酷烈非常的夏天,突然跑道哪里去了。

是我逃遁似的一步跳出了夏天,还是它在一夜间崩溃?身居北方的人,最大的福分,便是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四季分明。我特别能理解一位新加坡朋友,每年冬天要到中国北方住上十天半个月,否则会一年里周身不适。好象不经过一次“冷处理”,他的身体就会发酵。他生在新加坡,祖籍河北;虽然人在“终年都是夏”的新加坡长大,血液里肯定还执着地流着大自然四季的节奏。四季是来自于宇宙的最大节拍。

在每一个节拍里,大地的景观便自然的更替与更新。四季还赋予地球以诗意,悟性极强的中国人,在四言绝句中确立的法则是:起,承,转,合。这四个字恰恰是四季的本质。起始如春,承续似夏,转变若秋,合拢为冬。合在一起不正是地球生命完整的一轮?为此,天地间一切生命,全都依从这种节奏,无论岁岁枯荣与花草百虫,还是长命百岁的漫漫人生。在这生命的四季里,最壮美,最热烈的,不就是这长长的夏天么?

女人们孩提时的记忆散布在四季;男孩们的童年往事大多是在夏天里。我们儿时的伴侣总是各种各样的昆虫,蜻蜓、天牛、蚂蚱、螳螂、蝴蝶、蝉……此外还有青蛙和鱼儿。它们都是夏日生活的主角,每种昆虫都给我们带来无穷的快乐,甚至我对家人和朋友们记忆最深刻的细节,也都与昆虫有关。比如,妹妹一见到壁虎就发出一种特别恐怖的尖叫。比如,邻家那个斜眼的男孩子专门捕捉蜻蜓,比如,同班一个最好看书的女生头上花形的发卡,总招来蝴蝶落在上面。再比如,父亲睡在铺了凉席的地板上,夜里翻身居然压死了一只蝎子。这不可思议的事使我感到父亲的无比强大……

在快乐的童年里,根本不会感到蒸笼般夏天的难耐与煎熬。唯有在此后艰难的人生中,才体会到“苦夏”的滋味。快乐把时光缩短,苦难把岁月拉长,一如着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苦夏。我至今不喜欢谈自己往日的苦楚与磨砺。相反,我却从中领悟到“苦”字的分量。苦,原是生活中的蜜。人生的一切收获都压在这沉甸甸的苦字下面。然而,一半的苦字下面又是一无所有。你用尽平生的力气,最终获得与初始时的愿望去之千里。你该怎么想?

于是,我懂得了这苦夏,它不是无尽头的暑热的折磨,而是人们顶着毒日头沉默又坚韧地苦斗,人生的力量全是对手给的,那就是,要把对手的压力吸入自己的骨头里。强者之力最主要的是承受力,只有在匪夷所思的承受中才会感到自己属于强者。也许为此,我的写作一大半是在夏季。

很多作家,包括普希金,不都是在爽朗而惬意的秋天里开花结果?我却每每进入炎热的夏季,反而写作力加倍的旺盛。我想,那一定是那些沉重的人生苦夏,锻造出我这个反常的性格习惯。我太熟悉那种写作久了,汗湿的胳膊粘在书桌的玻璃上,美妙无比的感觉。在维瓦尔第的《四季》中,我常常只听“夏”的一章。它使我激动,胜过春之蓬发、秋之灿烂、冬之静穆。友人说“夏”的一章,极尽华丽之美。

我说,我从中感受到的,却是夏的枯涩与艰辛,甚至还有一点儿悲壮。友人说,我在这音乐情境里已经放进去太多自己的故事。我点点头,并告诉他我的音乐体验。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超越听觉;不只是它给你,而是你给它。年年盛夏,我都会这样体验一次“苦夏”的意义,从而激情迸发,信心十足。一手撑着滚烫的酷暑,一手写下许多文字来。夏天的最后一刻,总是它酷热的极致。我明白了,它是耗尽自己的一切,才显示出盛夏无边的威力。生命的快乐是能量淋漓尽致的发挥。谁能像盛夏用一种自焚的形式,创造出这盛极而衰的瞬间辉煌?

于是,我充满了对夏天的崇拜。这是我精神的无上境界——苦夏!

3、《冬日絮语》

每每到了冬日,才能实实在在触摸到了岁月。年是冬日中间的分界。有了这分界,便在年前感到岁月一天天变短,直到残剩无多!过了年忽然又有大把的日子,成了时光的富翁,一下子真的大有可为了。

岁月是用时光来计算的。那么时光又在哪里?在钟表上,日历上,还是行走在窗前的阳光里?

窗子是房屋最迷人的镜框。节候变换着镜框里的风景。冬意最浓的那些天,屋里的热气和窗外的阳光一起努力,将冻结玻璃上的冰雪融化;它总是先从中间化开,向四边蔓延。透过这美妙的冰洞,我发现原来严冬的世界才是最明亮的。那一如人的青春的盛夏,总有荫影遮翳,葱茏却幽暗。小树林又何曾有这般光明?我忽然对老人这个概念生了敬意。只有阅尽人生,脱净了生命年华的叶子,才会有眼前这小树林一般明彻。只有这彻底的通彻,才能有此无边的安宁。安宁不是安寐,而是一种博大而丰实的自享。世中惟有创造者所拥有的自享才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朋友送来一盆“香棒”,放在我的窗台上说:“看吧,多漂亮的大叶子!”

这叶子像一只只绿色光亮的大手,伸出来,叫人欣赏。逆光中,它的叶筋舒展着舒畅又潇洒的线条。一种奇特的感觉出现了!严寒占据窗外,丰腴的春天却在我的房中怡然自得。

自从有了这盆“香棒”,我才发现我的书房竟有如此灿烂的阳光。它照进并充满每一片叶子和每一根叶梗,把它们变得像碧玉一样纯净、通亮、圣洁。我还看见绿色的汁液在通明的叶子里流动。这汁液就是血液。人的血液是鲜红的,植物的血液是碧绿的,心灵的血液是透明的,因为世界的纯洁来自于心灵的透明。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说自己纯洁,而整个世界却仍旧一片混沌呢?

我还发现,这光亮的叶子并不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而是为了证实阳光的明媚、阳光的魅力、阳光的神奇。任何事物都同时证实着另一个事物的存在。伟大的出现说明庸人的无所不在;分离愈远的情人,愈显示了他们的心丝毫没有分离;小人的恶言恶语不恰好表达你的高不可攀和无法企及吗?而骗子无法从你身上骗走的,正是你那无比珍贵的单纯。老人的生命愈来愈短,还是他生命的道路愈来愈长?生命的计量,在于它的长度,还是宽度与深度?

冬日里,太阳环绕地球的轨道变得又斜又低。夏天里,阳光的双足最多只是站在我的窗台上,现在却长驱直入,直射在我北面的墙壁上。一尊唐代的木佛一直伫立在阴影里沉思,此刻迎着一束光芒无声地微笑了。

阳光还要充满我的世界,它化为闪闪烁烁的光雾,朝着四周的阴暗的地方浸染。阴影又执着又调皮,阳光照到哪里,它就立刻躲到光的背后。而愈是幽暗的地方,愈能看见被阳光照得晶晶发光的游动的尘埃。这令我十分迷惑:黑暗与光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黑夜与晨曦的界限呢?来自于早醒的鸟第一声的啼叫吗……这叫声由于被晨露滋润而异样地清亮。

但是,有一种光可以透入幽闭的暗处,那便是从音箱里散发出来的闪光的琴音。鲁宾斯坦的手不是在弹琴,而是在摸索你的心灵;他还用手思索,用手感应,用手触动色彩,用手试探生命世界最敏感的悟性……琴音是不同的亮色,它们像明明灭灭、强强弱弱的光束,散布在空间!那些旋律片段好似一些金色的鸟,扇着翅膀,飞进布满阴影的地方。有时,它会在一阵轰响里,关闭了整个地球上的灯或者创造出一个辉煌夺目的太阳。我便在一张寄给远方的失意朋友的新年贺卡上,写了一句话:

你想得到的一切安慰都在音乐里。

冬日里最令人莫解的还是天空。

盛夏里,有时乌云四合,那即将被峥嵘的云吞没的最后一块蓝天,好似天空的一个洞,无穷地深远。而现在整个天空全成了这样,在你头顶上无边无际地展开!空阔、高远、清澈、庄严!除去少有的飘雪的日子,大多数时间连一点点云丝也没有,鸟儿也不敢飞上去,这不仅由于它冷冽寥廓,而是因为它大得……大得叫你一仰起头就感到自己的渺小。只有在夜间,寒空中才有星星闪烁。这星星是宇宙间点灯的驿站。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

我从大地注视着这冬天的脚步,看看它究竟怎样一步步、沿着哪个方向一直走到春天?

4、《时光》

一岁将尽,便进入一种此间特有的情氛中。平日里奔波忙碌,只觉得时间的紧迫,很难感受到“时光”的存在。时间属于现实,时光属于人生。然而到了年终时分,时光的感觉乍然出现。它短促、有限、性急,你在后边追它,却始终抓不到它飘举的衣袂。它飞也似的向着年的终点扎去。等到你真的将它超越,年已经过去,那一大片时光便留在过往不复的岁月里了。

今晚突然停电,摸黑点起蜡烛。烛光如同光明的花苞,宁静地浮在漆黑的空间里;室内无风,这光之花苞便分外优雅与美丽;些许的光散布开来,朦胧依稀地勾勒出周边的事物。没有电就没有音乐相伴,但我有比音乐更好的伴侣——思考。

可是对于生活最具悟性的,不是思想者,而是普通大众。比如大众俗语中,把临近年终这几天称做“年根儿”,多么真切和形象!它叫我们顿时发觉,一棵本来是绿意盈盈的岁月之树,已被我们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点点根底。时光竟然这样的紧迫、拮据与深浓……

一下子,一年里经历过的种种事物的影像全都重叠地堆在眼前。不管这些事情怎样庞杂与艰辛,无奈与突兀。我更想从中找到自己的足痕。从春天落英缤纷的京都退藏到冬日小雨空蒙的雅典德尔菲遗址;从重庆荒芜的红卫兵墓到津南那条神奇的蛤蜊堤;从一个会场到另一个会场,一个活动到另一个活动中,究竟哪一些足迹至今清晰犹在,哪一些足迹杂沓模糊甚至早被时光干干净净一抹而去?

我瞪着眼前的重重黑影,使劲看去。就在烛光散布的尽头,忽然看到一双眼睛正直对着我。目光冷峻锐利,逼视而来。这原是我放在那里的一尊木雕的北宋天王像。然而此刻他的目光却变得分外有力。它何以穿过夜的浓雾,穿过漫长的八百年,锐不可当、拷问似的直视着任何敢于朝他瞧上一眼的人?显然,是由于八百年前那位不知名的民间雕工传神的本领、非凡的才气;他还把一种阳刚正气和直逼邪恶的精神注入其中。如今那位无名雕工早已了无踪影,然而他那令人震撼的生命精神却保存下来。

在这里,时光不是分毫不曾消逝吗?

植物死了,把它的生命留在种子里;诗人离去,把他的生命留在诗句里。

时光对于人,其实就是生命的过程。当生命走到终点,不一定消失得没有痕迹,有时它还会转化为另一种形态存在或再生。母与子的生命的转换,不就在延续着整个人类吗?再造生命,才是最伟大的生命奇迹。而此中,艺术家们应是最幸福的一种。惟有他们能用自己的生命去再造一个新的生命。小说家再造的是代代相传的人物;作曲家再造的是他们那个可以听到的迷人而永在的灵魂。

此刻,我的眸子闪闪发亮,视野开阔,房间里的一切艺术珍品都一点点地呈现。它们不是被烛光照亮,而是被我陡然觉醒的心智召唤出来的。

其实我最清晰和最深刻的足迹,应是书桌下边,水泥的地面上那两个被自己的双足磨成的浅坑。我的时光只有被安顿在这里,它才不会消失,而被我转化成一个个独异又鲜活的生命,以及一行行永不褪色的文字。然而我一年里把多少时光抛入尘嚣,或是支付给种种一闪即逝的虚幻的社会场景。甚至有时属于自己的时光反成了别人的恩赐。检阅一下自己创造的人物吧,掂量他们的寿命有多长。艺术家的生命是用他艺术的生命计量的。每个艺术家都有可能达到永恒,放弃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迎面那宋代天王瞪着我,等我回答。

我无言以对,尴尬到了自感狼狈。

忽然,电来了,灯光大亮,事物通明,恍如更换天地。刚才那片幽阔深远的思想世界顿时不在,惟有烛火空自燃烧,显得多余。再看那宋代的天王像,在灯光里仿佛换了一个神气,不再那样咄咄逼人了。

我也不用回答他,因为我已经回答自己了。

5、《逼来的春天》

那时,大地依然一派毫无松动的严冬景象,土地邦硬,树枝全抽搐着,害病似的打着冷颤;雀儿们晒太阳时,羽毛乍开好像绒球,紧挤一起,彼此借着体温。你呢,面颊和耳朵边儿像要冻裂那样的疼痛……然而,你那冻得通红的鼻尖,迎着冷冽的风,却忽然闻到了春天的气味!

春天最先是闻到的。

这是一种什么气味?它令你一阵惊喜,一阵激动,一下子找到了明天也找到了昨天--那充满诱惑的明天和同样季节、同样感觉却流逝难返的昨天。可是,当你用力再去吸吮这空气时,这气味竟又没了!你放眼这死气沉沉冻结的世界,准会怀疑它不过是瞬间的错觉罢了。春天还被远远隔绝在地平线之外吧。

但最先来到人间的春意,总是被雄踞大地的严冬所拒绝、所稀释、所泯灭。正因为这样,每逢这春之将至的日子,人们会格外的兴奋、敏感和好奇。

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多好,天天来到这小湖边,你就能亲眼看到冬天究竟怎样退去,春天怎样到来,大自然究竟怎样完成这一年一度起死回生的最奇妙和最伟大的过渡。

但开始时,每瞧它一眼,都会换来绝望。这小湖干脆就是整整一块巨大无比的冰,牢牢实实,坚不可摧;它一直冻到湖底了吧?鱼儿全死了吧?灰白色的冰面在阳光反射里光芒刺目;小鸟从不敢在这寒气逼人的冰面上站一站。

逢到好天气,一连多天的日晒,冰面某些地方会融化成水,别以为春天就从这里开始。忽然一夜寒飙过去,转日又冻结成冰,恢复了那严酷肃杀的景象。若是风雪交加,冰面再盖上一层厚厚雪被,春天真像天边的情人,愈期待愈迷茫。

然而,一天,湖面一处,一大片冰面竟像沉船那样陷落下去,破碎的冰片斜插水里,好像出了什么事!这除非是用重物砸开的,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但除此之外,并没发现任何异常的细节。那么你从这冰面无缘无故的坍塌中是否隐隐感到了什么……刚刚从裂开的冰洞里露出的湖水,漆黑又明亮,使你想起一双因为爱你而无限深邃又默默的眼睛。

这坍塌的冰洞是个奇迹,尽管寒潮来临,水面重新结冰,但在白日阳光的照耀下又很快地融化和洞开。冬的伤口难以愈合。冬的黑子出现了。

冬天与春天的界限是瓦解。

冰的坍塌不是冬的风景,而是隐形的春所创造的第一幅壮丽的图画。

跟着,另一处湖面,冰层又坍塌下去。一个、两个、三个……随后湖面中间闪现一条长长的裂痕,不等你确认它的原因和走向,居然又发现几条粗壮的裂痕从斜刺里交叉过来。开始这些裂痕发白,渐渐变黑,这表明裂痕里已经浸进湖水。某一天,你来到湖边,会止不住出声地惊叫起来,巨冰已经裂开!黑黑的湖水像打开两扇沉重的大门,把一分为二的巨冰推向两旁,终于袒露出自己阔大、光滑而迷人的胸膛……

这期间,你应该在岸边多呆些时候。你就会发现,这漆黑而依旧冰冷的湖水泛起的涟漪,柔软又轻灵,与冬日的寒浪全然两样了。那些仍然覆盖湖面的冰层,不再光芒夺目,它们黯淡、晦涩、粗糙和发脏,表面一块块凹下去。有时,忽然“咔嚓”清脆的一响,跟着某一处,断裂的冰块应声漂移而去……尤其动人的,是那些在冰层下憋闷了长长一冬的大鱼,它们时而激情难捺,猛地蹦出水面,在阳光下银光闪烁打个“挺儿”,“哗啦”落入水中。你会深深感到,春天不是由远方来到眼前,不是由天外来到人间;它原是深藏在万物的生命之中的,它是从生命深处爆发出来的,它是生的欲望、生的能源与生的激情。它永远是死亡的背面。惟此,春天才是不可遏制的。它把酷烈的严冬作为自己的序曲,不管这序曲多么漫长。

追逐着凛冽的朔风的尾巴,总是明媚的春光;所有冻凝的冰的核儿,都是一滴春天的露珠;那封闭大地的白雪下边是什么?你挥动大帚,扫去白雪,一准是连天的醉人的绿意……

你眼前终于出现这般景象:宽展的湖面上到处浮动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这些冬的残骸被解脱出来的湖水戏弄着,今儿推到湖这边儿,明日又推到湖那边儿。早来的候鸟常常一群群落在浮冰上,像乘载游船,欣赏着日渐稀薄的冬意。这些浮冰不会马上消失,有时还会给一场春寒冻结一起,霸道地凌驾湖上,重温昔日威严的梦。然而,春天的湖水既自信又有耐性,有信心才有耐性。它在这浮冰四周,扬起小小的浪头,好似许许多多温和而透明的小舌头,去舔弄着这些渐软渐松渐小的冰块……最后,整个湖中只剩下一块肥皂大小的冰片片了,湖水反而不急于吞没它,而是把它托举在浪波之上,摇摇晃晃,一起一伏,展示着严冬最终的悲哀、无助和无可奈何……终于,它消失了。冬,顿时也消失于天地间。这时你会发现,湖水并不黝黑,而是湛蓝湛蓝。它和天空一样的颜色。

天空是永远宁静的湖水,湖水是永难平静的天空。

春天一旦跨到地平线这边来,大地便换了一番风景,明朗又蒙?。它日日夜夜散发着一种气息,就像青年人身体散发出的气息。清新的、充沛的、诱惑而撩人的,这是生命本身的气息。大地的肌肤--泥土,松软而柔和;树枝再不抽搐,软软地在空中自由舒展,那纤细的枝梢无风时也颤悠悠地摇动,招呼着一个万物萌芽的季节的到来。小鸟们不必再乍开羽毛,个个变得光溜精灵,在高天上扇动阳光飞翔……湖水因为春潮涨满,仿佛与天更近;静静的云,说不清在天上还是在水里……湖边,湿漉漉的泥滩上,那些东倒西歪的去年的枯苇棵里,一些鲜绿夺目、又尖又硬的苇芽,破土而出,愈看愈多,有的地方竟已簇密成片了。你真惊奇!在这之前,它们竟逃过你细心的留意,一旦发现即已充满咄咄的生气了!难道这是一夜的春风、一阵春雨或一日春晒,便齐刷刷钻出地面?来得又何其神速!这分明预示着,大自然囚禁了整整一冬的生命,要重新开始新的一轮竞争了。而它们,这些碧绿的针尖一般的苇芽,不仅叫你看到了崭新的生命,还叫你深刻地感受到生命的锐气、坚韧、迫切,还有生命和春的必然。

6、《空信箱》

我的信箱挂在大门上,门板掏个长形的洞,信打外边塞进来,只要听邮递员“叮叮”一拨车铃,马上跑去打开,一封信悄然沉静地立在箱子里。天蓝色的信封像一块天空,牛皮纸褐色的信封像一片泥板,沉甸甸。止开信时的心情总是急渴渴,不知里边装着是意外是倾诉是愁苦是体贴是欢愉是求助,或是火一样的恋情烟一样的思绪带子一样扯不断的思念。天南地北海角天涯朋友们的行踪消息全靠它了。

有时等信等得好苦,一天几次去打开它,总以为错过邮递员的铃,打开却是空的。我最怕它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的样子。我的院墙高,门也高,阳光跨不进来,外边世界的兴衰枯荣常常由它告诉我;打开信箱,里边有时几团柳絮几片落花几个干卷的叶子,还有洁白的雪深暗的雨点。它们是从投信孔钻进来的。有时随着开门的气流,几朵蒲公英的种子“喽”地毛茸茸地扑在脸上,然后飘飘摇摇飞升,在高高的阳光里闪着,有如银羽。目光便随它投向淡淡的天,亮亮的云。春天也到达我塞外朋友那里了吧,我陷人一片温馨的痴想……

它是拿几块木板草草钉上的,没涂漆,日晒雨淋,到处开裂,但没有任何箱子比它盛得更多。

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也就是我心的一部分。

用心生活是累人的,但唯此才幸福。大灾难把我这部分扯去。信箱的门儿叫一个无知的孩子掰掉。箱子的四边像个方木框残留那里。一连几个月等不到邮递员铃声的召唤,朋友们的命运都会碰到什么?

我这才懂得,心不相连人极远。

它空在那儿,似乎比我还空。

可是……奇迹出现了。一天天暮,夕阳打投信孔照进来。我院子头一次有阳光。先是在长条形洞孔迷蒙灿烂地流连一会儿,便落到墙角,向着最暗最潮最阴冷的地方,把满地青苔照得鲜碧如洗,俯下身看,好像一片清晰雨后的草原,极美。随后这光就沿着墙根一条砖一条砖往上爬,直爬到第五条砖,停住,几只蚂蚁也停在那里默默享受这世界最后的暖意和光明。不知不觉这光变得渐细渐淡直到无声无息地熄灭。整个信箱变成一块方形的黑影。盯着它看,就会一直走进空无一物的宇宙。

蜘蛛开始在信箱里拉网了,上下左右,横来斜去,它们何以这样放胆在这儿安家?天一凉,秋叶钻进来,落在蛛网上。金色的船,银色的渔网,一层网一层船,原来寂寞也会创造诗。诗人从来不会创造寂寞。

忽然一天,“叮叮”,我心一亮,邮递员,信!

跑出去,远远就见一封信稳稳竖在箱中。过去一捏,厚厚的,千言万语,一个几次梦到的朋友寄来的。一拿,却有股微微的力往回扯,是黠袭击带点韧劲的蛛丝。再拉,蛛丝没断却拉得又长又直,极亮,还微微抖颤,上边船形的黄叶子全在一斜一直、一直一斜来回扭动。一如五线谱上甜蜜的旋律,无声地响起来……

昨夜我忽然梦到这许久以前的情景,一条条长长亮闪闪的蛛丝,来回扭动的黄叶子,我梦得好逼真,连拉蛛丝时那股子韧劲都感觉到了,心里有点奇怪,可我断言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一个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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