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到江南缘底事
或许是生于水边的缘故吧，心中每每对水乡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只可惜故乡那条碧波荡漾的小河早已在尘世的熏染中变得面目全非，故乡也因此消散了它的灵秀。乡国永去的滋味不是些些文字能够承载的，我此番走进这个依山傍水的古村落，未始不是寻求一份暂时的慰藉。
村子位于皖南的黟县，原名弘村，后因避清高宗弘历讳而更名宏村。它静静地卧在黄山余脉的怀里，享受着世外桃源般的恬静。我这次造访，虽错过了烟花三月的阳春，却也能沐着熏风，从那些粉墙黛瓦，小桥流水间找回几分儿时的印象。
毫无疑问，宏村是适宜入画的。南湖边，随处可见三五成群的写生的学子。他们在画布上勾勒宏村的形貌，我则要独自去寻觅属于自己的宏村。
沿着南湖缓步徐行，一路古木森森，浓荫可掬。湖波叠印着翠色，在初夏的温阳中或明或暗。湖岸边，几株垂柳在梳妆；湖心里，一群鸭子在嬉戏。画桥在不远处横卧着，和对面的一带古民居心照不宣地将身影溶入如镜的平波中。千禧年时，周润发饰演的李慕白曾牵着白马打桥上走过。我无法揣摩他彼时的心境，但我知道，对于画桥，对于宏村而言，我们都是郑愁予笔下的过客而非归人。
我徜徉在这幅动静相宜、幽深明丽的图画里，又悠闲地踱过画桥，去触摸粉墙上那些年深日久的历史印记，去倾听青石小路上那些悠远的历史回音。我很清楚，在足以湮没一切的嘈杂人声中，我未必能得偿所愿，但只要驻足一番，流连片刻，我或许就能带走一些柔软的回忆了。
踏上南湖对岸的一瞬间，古朴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客栈名“荷塘月色”，书院名“南湖”，小铺子名“倚湖绿苑”……无不典雅有致，多少冲淡了周遭浓浓的铜臭味。其中，南湖书院在此地名头颇响，但游人也多。我素不喜扎堆，一顾即出。紧邻书院的是一户人家，窄窄的小门里竟也琳琅满目。我在门前逗留了一会儿，只为那一片碧绿的藤萝。它们挨挨挤挤，相互簇拥着爬满墙头；不少急性子的还顺着墙沿探下来，遮住了镂空的花窗，似乎要为这间小屋保持着几分神秘感。它们既如此小心翼翼，我便识趣地离开了。但愿他年有缘再会时，这些青翠的生命能一如既往地拒绝所有窥视的目光，守护着这份难得的幽谧。
转过紧邻南湖的这条小街，便置身于喧嚣的衢市了。此处以门楼高耸的谢裕大茶行为代表，多数建筑相对较新，布局整齐划一，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我依是避开人潮，漫无目的地转入一条深幽的巷子。行不多时，一间古色古香的小铺子羁绊了我的脚步。进去一看，几排木制货架上摆满了手工本、明信片、书签等小物事。这些向来是我的软肋。徘徊多时，我挑选了三张干花粘制的明信片，权当是存留此间错过的春天。老板娘或许是因我破费了，便欣然许我拍了几帧照片。这些东西倒未必有多稀罕，只是守着这样一间店面，在数百年的历史中继续默数着淡竚的时光。既不奢求暴富，亦不担心温饱，更有大把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静看湖光闲看月，一天天老去，老成一首诗，老作一幅画，这便是我幻想过的生活。
法国诗人兰波在巴黎大学的墙上写下了一句话——“生活在别处”，米兰昆德拉又将其变成了脍炙人口的小说，而我，则希望把它化作美丽的理想，封存在这条不知名的古巷里。
继续前行，是另一条小巷。一间名叫“石语轩”的小店里，店主自创的音乐欢快地流淌出来。踏着她的鼓点，我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没走多远，月沼即映入眼帘。这个半月形的池塘虽不再清澈，却依然蕴含着此地先民对于人生的深刻理解——“花开则落，月盈则亏”。或许正是这份“知止不辱，知足不殆”的心态，方使得宏村历尽沧桑而风貌犹存吧。
月沼的周围，环绕着挂满红灯笼的店铺。三三两两的游客在这里拍照、购物，不亦乐乎。一群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也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我止步于月沼茶馆门前，独享那“满架蔷薇一院香”。屋子不高，无需仰首。斑驳的院墙上，各种绿植在蔓延，而爬满门头的蔷薇在浓绿的背景中尤为惹眼。我喜欢这样的人家，他们不必奢华，只要在灰白的底色上添几抹绿意，缀几点轻红，便足以令我一见倾心了。
离开月沼后，我依然随意地选择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巷，慢悠悠地走过飘香的饭馆，叫卖声不绝的小摊子…….看阿公翻炒着青翠的茶叶，看阿婆剥着鲜嫩的笋子，偶尔还能邂逅独自写生的学子，便站在他身后静默地看一会儿。当我快要转出巷口时，一家客栈的小牌子吸引了我。那是一块竹制的小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几行字：“发呆免费，聊天免费，免费WiFi，艳遇自便。”我不禁莞尔，这家主人倒也是个妙人。其实，所谓艳遇无非是个噱头，只是“发呆”二字，却是深得此间真味的。游历宏村，匆匆一瞥直是暴殄天物。必得三五日闲暇，寻一处幽僻的所在，洗却旅途的疲乏后，再带着“陌上花开缓缓归”的闲适与惬意，于晨曦和薄暮之间走走停停。见所见而来，闻所闻而去。便是百无聊赖时，亦有足够的时间，席地而坐，以手支颐，对着眼前的风物，自在地发一会儿呆，享受着光阴凝滞的从容心境。
但我是无暇发呆的，离早先定好的集合时间所剩无几了，我只得加快脚步，穿过两条巷子，又一次停伫在南湖边。南湖还是如此渊默，映照着川流不息的游人。远远望去，青山横亘，薄薄的云雾在山头变幻。宏村就这样在湖山之间沉沉不语，继续连接着久远的过去和未知的明天。只是现在，旅游业的繁盛似乎令它生机勃发。对于宏村人而言，日进斗金是他们的幸福；而古老的宏村呢，它是否还怀念田野里那些男耕女织的故事？它是否还记得书院里那些琅琅的书声？它是否又愿意找回日升月沉中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片段？
我实在不愿质问这个容我短暂停留的古村落，那么，就此别过吧。宏村，你的五官早已被无数画笔勾勒，我只希冀在一个偶然降临的梦境里，看你夭桃灼灼，红叶翩翩；听你喁喁低语，诉说着亘古犹存的初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