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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牍识板桥

推荐人:钱子傅 来源: 阅读: 2.82W 次

谕儿

书牍识板桥

郑板桥是晚年得子(五十岁时妾所生),以他早年仕途不顺、家口不宁的遭遇,其得子时的喜悦心情是不难想见的。他给儿子取名麟儿。由于先天不足,加上不服水土的原因,麟儿身体不好,长得骨瘦如柴。不得已,板桥命夫人送其回扬州兴化老家(板桥其时在范县任上)。回到兴化,麟儿健康状况好转,渐渐长大,于是就在老家聘师受教。《板桥家书》有三封信寄给麟儿。三封信说了三件事:做人、读书、应试。

先看做人。一次,麟儿书信报告板桥,称家中曾夜间失窃。板桥复信说,如果损失不大,就不必报赃,信上说:“窃贼固当执之于法,然彼为饥寒所迫,不得已铤而走险……与其农家被窃,宁使我家被窃。”意思很明白,窃贼是不得已而行窃,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再说,官家富有,不偷官宦人家又偷谁?以后留心门户就是了。又说:古人捉到梁上君子,必定问清情由,好言劝诫,甚至赠以银两,让其去小本经营,可谓有君子度量。——板桥身为父母官,也不知处理过多少盗窃案,以他的秉性,想必早已深味盗窃本身的社会原因,所以,当窃案发生在自己家时,他没有怒发冲冠,反而心生同情。他这是教儿子以德报怨,要有侠义心肠。

亲族之间亲疏有别,郑板桥发达之后,族内有人因羡生妒,不免背后非议板桥一家,还有人偷食他家的菜蔬。麟儿渐知人事,对亲族间的龌龊事非常气愤,少不得流露于形色,并写信向板桥报怨。板桥获悉以后严词批评,说麟儿“枉读圣贤书,全不解泛爱众之义”,论为他少年时代就积下许多嫌怨,将来自己理家,必定会导致众多仇人,如何立身处世呢?“小怨不忘,睚眦必报,乃属贱丈夫之所为,尔万不可学此卑鄙行为。”——这是教儿子宽厚待人,其用心良苦。

次看读书。三封信有两封提到读书。板桥一再告诫儿子,读书要励志勤读、循序渐进、细心有恒。他还说:“单读时文,武无裨实益,益加以看书功夫,凡经史子集,皆宜涉猎。但须看全一种,再易他种,切不可东抓西拉,任意翻阅,徒耗光阴。”还要“随手摘录”,分类成册,作文章时用得着。郑板桥康熙中秀才,雍正中举人,乾隆中进士,先为县令,后为知县,一步一脚印,读书上下过苦功,他教导儿子的读书法,即使到了今天,仍然颇有实用价值。

再看应试。古人读书为做官,应试中举是一道关坎。麟儿参加了一次乡试,没有得中,在给板桥的信中颇为怨詈。板桥立刻写信给儿子,现身说法予以教导。板桥说,他青壮年好骂人,是傲气在作怪,“四下乡场,始得脱颖而出,亦为傲气所阻也。”郑板桥自视才名甚高,有傲气在所难免。况且,古往今来有才名而偏不能考取功名的文人,都有怀才不遇之感,对现实发发牢骚,骂骂贪官污吏,也是常有的。郑板桥也不例外,即使是做了范县县令,因傲而狂、酒后骂人的事仍时有发生,被誉为狂官。后来他的夫人说:“自古只有狂生狂徒,岂有狂官的?”使板桥觉得,身为父母官,不好再使学子时的性子了,于是才改正收敛。当儿子流露出自己当年的脾性时,板桥自然不能接受。他说:“至今思之,如芒刺在背。”他一方面觉得有愧,一方面批评麟儿,“一试不售,奚可即出怨言?”要怪只怪自己文章不好,应该端正态度,苦心读书,追随名师,百折不挠,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最终考取功名。这番话是郑板桥心得之谈。

走狗记

一直以来有一种说法:郑板桥因仰慕明代文艺家徐渭(字文长,号青藤),而自称“青藤门下走狗”。何以会有这一传说呢?在郑板桥尺牍中,有《范县答无方上人》一札。(因“走狗”一说一直饱受争议,在此,我详细转述这一书札)。书信开头对无方上人“贻书闻讯”深表感激,说自己“疏放久惯,性情难改,以致屡遭物议,曰酒狂,曰落拓,曰好骂人”。接下来写道:“大师于孙公家见燮所画竹石横幅,因印文有‘徐青藤门下走狗’字样,以为大不雅观,大师何不达哉。”然后发了一通议论,谓“世之营营扰扰,奔趋如狗者众矣。”信尾道:“燮平生最爱徐青藤诗,兼爱其画,因爱之极,乃自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印文是实,走狗尚虚,此心犹觉慊然!”自荐走狗,还颇为得意,可谓怪哉。“走狗说”先有自治印文在前,后有与友人的书札补述在后,再加上,随后钱塘诗人袁枚(字子才)在《随园诗话》卷六第三十条进一步将此事作了记载,于是流传甚广。

但是,启功丛稿《我心目中的郑板桥》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还有一事,也是袁子才误传的。《随园诗话》卷六有一条云:“郑板桥爱徐青藤诗,尝刻一印云‘徐青藤门下走狗’”……其后有几家的笔记都沿袭了这个说法。今天我们看到了若干板桥书画上的印章,只有“青藤门下牛马走”一印。“走狗”变成了“牛马走”,大相径庭。司马迁《报任安书》台头曰:“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司马迁承袭父业,自谦太史衙门的一名马前走卒,实在令人感佩。马前走卒与门下走狗相去甚远,前者是自谦也是自爱,后者是自贬也是自轻,以板桥为官的清名、诗书画上的成就,其自称马前走卒更合情合理一些。“牛马走”有现存的印记为证,“门下走狗”有先前的印及书札为证;二百多年来,只闻走狗说,不闻牛马走的传言;即使有,何以不见先人的更正呢?应该有第三种可能,即:郑板桥先时那样做那样说,“心犹慊然”,后来久历官场、年岁渐增,锐气消散,自我反省,以为自称走狗既不雅观也失身份,于是改“走狗”为“牛马走”。至于自称“门下走狗”的书画印记没有流传下来,想必不是偶然的。

买地

《板桥家书》有多封信提到买地,一是买宅地,一是买墓地。

先说买宅地。郑板桥是画家也是文人,买地筑房,为的是清静养贻、赋诗作画,是精神家园的落实。板桥一家先很穷困,板桥中了进士,做了县令知县以后,加上书画成名、笔润丰厚,于是阖家有了余钱,买地筑房也是情理之中。在范县时,板桥得知舍弟买了一座宅子,他知道该宅子的方位和周遭环境,便写了一封信来表示看法。他先说这宅子小巧紧凑,住家是很好的,“只是天井太小,见天不大。”然后,板桥提到宅子北面有很多废地,可以“制钱五十千,买地一大段”,筑起一道土院子,院内栽上竹树和花草,用碎石铺一条曲径,盖上茅屋二间,为赋诗作画及会友之所。再盖八间主室居家。清晨,太阳尚未出来,望东边一片红霞,傍晚,夕阳满树,“立院中高处,便见烟水平桥。”可谓赏心悦目。板桥这封信直白了自己买地筑房的胸臆。

后来,还是这位舍弟,其小女出水痘而亡,板桥得知后,修书一封,建议他对房宅风水作些改动,以保丁口得安。板桥说,他记得初中秀才时,一位风水先生相家宅,说“门向偏东,挹揖山光,近临水秀,不出显宦,必出名士”,只可惜“宅后交叉两路,旺气为人踏破,丁口难期旺盛”。板桥进一步指示说,数年后他得中进士,而他先丧父母,后丧妻子,现在舍弟又丧一女,足见风水先生所说不谬。补救办法,板桥建议“将宅后墙垣收进一丈,让出之地,多栽竹树”,成为一道林墙。再在小河上架桥一座,行人贪图便利,则过桥而不从后院叉路经过,可保旺气不被踏破,这样以期丁口旺盛起来。

舍弟决定将板桥之“精神家园”付诸实现,即购置宅子北面大片废地,扩建宅子、修建亭园。他将草图函告板桥,请板桥定夺。此时板桥已是潍县知县,为官已十载。接到舍弟的家书,板桥复信,对大兴土木表示担忧,主张“缓图”,原因是怕民声以贪官诬蔑他。板桥说,建筑高堂华厦,过路人见到必然窃窃私语,说他“一介寒士,侥幸成名,得为百里侯……苟不搜割地皮,艳妾华厦,何自而来?”接着板桥算了一笔账:官俸不计,近十年,光是书画笔润就有三万银子,除去买田产花去一万,还有两万两,“整备改建家园,以为归田娱乐之地”是有能力的,只是人言可畏。虽存顾虑,但板桥仍然对草图作了修改。他主张正房不要动,一是保住原来的好风水,二是减省规划,降低影响。在新购地上建墙,与老墙院连接,“辟作园林,亭台楼阁,位置得宜,并须凿地为池,堆石作山,栽花种竹。”后况如何,《板桥家书》再未提及,大约是做成了吧。

再说买墓地。板桥买墓地颇费了一番周折,从做秀才时开始,历经举人、进士、县令到知县,近二十年。欲购置的墓地半亩大小,买来是要葬板桥夫妇的。

《板桥家书》一封发至焦山双风阁的书札,首次提到买墓地的事。那时板桥尚为秀才身,不足四十岁,正在苦读。信上说,郝家庄有一块墓田,售价十二两银子,先父本来要买来作葬身地的,因为有一座无主孤坟必须刨去,心有所不忍,未买成。现在板桥要买它,作夫妇坟地。对于孤坟,就任其留着,“以为牛眠一伴,刻石示子孙,永永不废。”板桥说,他不买,别人买了,孤坟难保,自己买了,留下孤坟,是在先父仁厚之义上又深进了一层,后世子孙清明上坟,可一同祭扫。

板桥任范县时已五十岁,在署中修书给郝表弟,再次提及那块墓田,说墓地好不如心地好,并讲述范仲淹恶地葬父母得任宰相一事佐证,以表诚心;还自嘲此事若成,乃“狂生之韵事”。郝表弟回信,说墓田已售出。板桥再复书札,说“该田风水,四面环河,后靠土山……一望而知为牛眠佳地。”为农家买去,也不过是种植,他愿意出高价买它。最后板桥如愿购下该墓田,历时已十数载。

事情还没完。五年范县令毕,后改潍县知县,又不知几年,板桥有“又寄四弟墨”一札,又一次提起买墓地。原来,板桥的四弟与一位风水先生谈及板桥所购墓田,嫌太小,现在,南庄有一块更好的墓地,一亩半大,左右有活水,前有两小岗,风水极佳,问板桥是否愿意买。板桥变得犹豫了,说:“郝庄墓田,本属佳地,所惜者已有孤坟一角,既不主张掘去,则正穴早被其占有,将来筑坟必偏于右向,殊不完美。”至于说地方小,将来还可以再扩买,当然价钱可能昂贵些。既然南庄有现成更好的墓地,也不妨去看看,果如风水先生所言,价钱可接受,买来亦不妨。板桥信尾嘱咐四弟亲自去看,并绘草图函告,在定。郝庄墓田,买到手已属不易,历时十数载,偏偏又嫌弃不用,改弦更张,岂不是枉费心机?想来板桥老了,已不想再做什么“狂生韵事”,更何况早已是官身而非狂生。究竟如何,家书未载,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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