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花

每年夏天牛一下牛犊，母亲就对我和弟弟说：“你们想吃牛奶，就得一个管牛犊，一个管大母牛。”我的心眼比弟弟多，抢先喊：“我管大母牛。”弟弟就别无选择的管牛犊。

牛犊活泼淘气，跑得快，很难管。每天牵到村边的草地上，用一根长长的绳子糸住，隔一阵还要去挪个地方，中午要牵回来饮水。大牛相对来说要好管多了。有专人负责放牧，每天早晨送到公共牛圈那里就行了，晚上再接回来。只是要起大早才行。有时迟到了就得到野外寻找牛群，但这种时候很少发生。

“妈，刚才我路过秀花傻子家门口时，看见她在院子里烧纸，还哭呢。”一天我送牛回来对母亲说。

“那今天可能是她娘的忌日，这个可怜的人，别看她傻乎乎的，可比正常人还孝顺，从不忘她父母的忌日。”

“我从她家门前过时，心里可怕了。”

“怕她啥？她又不打人。”

“我不怕她，我怕她家那个房子，阴阴的，一点活气都没有，好像有鬼似的。”

“竟胡说八道，哪来的鬼？”母亲训斥我。

过一会母亲想了想又说：“你要怕就别从哪儿走了，从前趟拐过去。”

我没有胡说八道，那里确实着人怕，大大的院子里有两间小土房，还是很久以前的那种大檐房子，房檐黑黑的耷拉着，前面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四方形的窗口，像睁着的一只眼睛，离了很远有一扇矮矮的木门，两面山墙一个高一个低，像个栽楞膀子的人，墙皮掉的斑斑驳驳，房顶上长满了荒草。给人一种很凄凉的感觉。尤其是那棵粗大的榆树，别看它枝繁叶茂的，它的存在更增添了这个院子的荒凉，阴森感。我一走到那里就从内心里产生恐惧感，那棵榆树上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看。这里是我送牛，上学的必经之路。

这个院子的主人是个半疯半傻得女人，叫秀花。据说她出生就被父母抛弃了，是村里的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收养了她。她小时候聪明伶俐，周围人都很喜欢她，养父养母对她非常宠爱。她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等治好了就变成傻乎乎的了。十五、六岁时，养父养母相继去世。从此她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春夏秋冬总穿一件花衣服，一条黑布裤子，肥肥大大的。见了人总是痴痴的笑，也不说话。但是很能干活。人们说她针线活做得非常好。我几乎天天早上上学时看见她扫院子。

有一天，我看见她坐在大门口，双手捂着头，恹恹的，好像生病的样子，我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办，就走开了，走出两步又返回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块苞米面大饼子递给她，她非常高兴的接过去，狠狠的咬了一口，然后看着我痴痴的笑了笑，又吃起来。

从那以后，我每天早上上学时总要带一个苞米面大饼子，用小手绢包好放进书包里，走到秀花家门口，看见她就把饼子塞进她手里，转身跑开，跑出去一段路后，再回头看看，总会看见她冲我笑。有时她不在院子里，我就找一根木棍敲打她挡门的木头，她的大门是用两根椽子粗的木头横着栓起来的，像“二”。只能挡牛马等大牲口，其他的什么也挡不住。但是，我从不进那个院子。

一天傍晚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回来说：“秀花傻子在咱家门口站着呢，问她干啥，她不说。”

“可能等你姑娘呢，你那姑娘天天给她送吃的，我那条围巾根本就没丢，是你姑娘偷去送给她了。”母亲一边揭穿我的秘密，一边指着我说：“你还不出去看看。”

她看见我出来，高兴得手舞足蹈的，手里拎了一双新做的鞋。她让我坐在地上给我穿上那双鞋。那鞋不大不小。我向她伸出大拇指表示感谢。

母亲看见了，说什么也不让我穿，因为那双鞋一只是用黄色格子布做的，一只是用小碎花布做的，母亲嫌丢人。

可我认为很好看，欢天喜地的穿着它走过了一段美好的岁月。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出嫁了，男人是邻村的一个哑巴。

她出嫁的那天，那个男人赶了一辆驴车来接她，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其中也有我。她今天穿了一身新衣服，还是痴痴的笑着，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村里有几个好心人帮他们搬东西。一对没有油漆的木箱子，一袋米，然后是锅碗之类的东西，一辆驴车也没装满。她坐在米袋上，痴痴笑着走了。

当她走远时，我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为什么，我已经泪流满面。

如今，我也离开村子二十年了，对村里的人和事都已经淡忘了。如果不是前几天的一件事，我是不会想起秀花的。

几天前，我下班回家时，看见马路牙子上坐着一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老太太，胸前挂着一个用纤维板刻成的手枪，看见我痴痴的笑了。尽管隔了遥远的岁月，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秀花。我转身跑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堆吃的放在她手里，用蒙语问她：“秀花姐，你怎么在这里？你还认识我吗？”她却忙着吃，不回答我。

第二天，我包了些饺子，装进保温饭盒里，又翻箱倒柜找出几件衣服。跑到我昨天遇见秀花的地方去。可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给母亲打电话说这事，母亲说：“你认错人了，秀花几年前就死了。”我愣在那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要不你给她烧点纸吧，人与人之间就是个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