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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白色沉入黑暗

推荐人:小七提不起劲 来源: 阅读: 2.05W 次

我在路边仰头观望无解的蓝天,蓝天的背景上有玉兰花色的印记。花瓣雪白,枝干青黑。这是两三年前了,那时的我尚不颓唐如斯,那时的我亦尚不明了如斯。那时的我住在一个南方的小城,冬春之交南风刮起的时候,枯萎半年的玉兰树就会盛开。来到兰州之后我再没见过玉兰花,但现在大概是家乡玉兰花凋落的时候了。

当白色沉入黑暗

我记得这个时候,白色的玉兰花瓣会从空中似孤帆远影一般翩翩而来,或像雪片一样软软的坠落,最后趴在地上,就像蜷缩着的猫。南风起时,有时会裹挟着它们从墙角溜走。这时的风带有一种微醺的气味,渗透在暖阳的一瞥之中。然而玉兰的花瓣是很脆弱的,被卷折,被踩到,都会留下一道印痕,然后花瓣就会塌陷下来,褶皱,现出棕色的伤迹。于是这时一场一定会来临的,却没来由降临的寒雨就会将它们打得与泥土同色。所有的花瓣,都在此时成为了独居的群居动物——直到白色沉入黑暗之时。

白色的玉兰盛开的时候,站满了孤独伫立的树梢,这常常使我想到白色的倦鸟——更具体的说,是夏目漱石笔下的文鸟。你知道,文鸟也是白色的。夏目漱石的文鸟在笼中歪着头瞅过来。于是它被孤独者孤独的遗忘。被遗忘的结局只有一样。夏目写到了他记忆中宛如文鸟的女子,却在文末匆匆漏掉,文鸟最后死了——一种典型的日式寂。那年我站在窗前看玉兰花从枝干上跌落,心里没有一丝不开心:小孩子不会伤心,只会不开心。推拉窗有着绿色的磨砂边框,玻璃上有雨水干涸后留下的痕迹。玉兰花开的时候总是阴天,所以窗子总是紧闭,而且蒙上一层灰色,从窗子的倒影中可以看到有人从我背后走过,留下玉兰花影与香气。那时的生活就像一片纯白,干净而简单。但是纯白的世界有时也很可怕。你知道雪盲么——雪盲症是在天地一色的雪原之中发作的,你会看不清道路,不是因为雪的光亮,而是因为无处着眼测不了步距,最后意识失重,冷却,下沉。盲目是单纯者的痼疾。

但不论如何,远隔多少时空,玉兰花的花期刚过,我知道它们现在正在在广袤的大地上同时落下,便多少弥补了我不在现场的遗憾。就像《小王子》那样,你可以为一株远在小行星上的花担忧,开心,因这世界,这星空,这绚烂而不止息的一切,都有可能为你而存在。你可以想象一只白猫从树下的白毯上跑过,划出一道起伏不定的波浪线,它流过竖着铁栏杆的院墙,消失。。。。。。你能猜出这些白色的含义么?还有那只白猫?在那之后等我捉摸一些单纯的句子,比剔净的灵魂更光滑,由此便可想象,总有哪个存在于此时的地方,会发生如此一幕,这便是客居者的救赎,也便是一个优雅的谜团,需要慢慢参透。

没有解开的谜面如此贫乏虚无,挖掘不出刻骨铭心的故事。但浮士德对靡菲斯特如是说:“我便要在你那虚无中寻得万有!”这就是说,有无相成,过去的无,沉淀之后就会自己长出一些莫可名状的东西——生活就是这种莫可名状的东西之一,想想玉兰下落的过程吧,回忆着曾经的风景,理所当然的享受着现时的风,终将被风带走不知在何处被碾成微尘。我该写出一段这样的故事,但其事我不能理解。理解是无力的,决定一切的是存在本身,它存在时你若无能为力,那消失时必然亦然,与理解与否无关。因此,世界上最绝望也是最美好的一件事就是这样:无论剧本是悲是喜,你无力阻止,就像任谁都无法阻止玉兰花落,任谁都无法抵抗春去秋来。于是白色终将沉入黑暗,抛去那些卑微的隐喻和粉饰以及人云亦云,剥去对并不存在的玉兰宣泄的意义,不过一片渐渐消失的苍白而已。

真对不起啊,我这个人,太丧了。

感时伤春?那不是我的本意,所谓的白与干净,只有在有黑和肮脏做对比时才能体现。我可以写一篇赞美诗,然后施施然作迷痴状,从自我满足中得到无上的光荣感。但是容我拒绝。我拒绝做一个光荣而毫无棱角的刻奇分子。

刻奇分子?

刻奇是什么?你或许会问。我只能这么回答:刻奇就是刻奇,德语中的Kitsch,一个外来词,在中国传统语境里你找不到任何一个和这种情感状态相符合的词语,这个词太抽象又太真实,于是词穷的翻译家们只好用音译来敷衍。就像对“美”这个词的定义一样,柏拉图们讨论了半本书,最后的结论无可奈何:“美是难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样子是刻奇:比方说自觉的贴合高雅,用自己的虚荣心贴合别人的审美观,就像我看你慌慌碌碌的在码着字,或者你一脸嘲讽与不屑的看着我的文字,你都会考虑情感的合法性——我是不是要与人共悲喜?我的负面感受是不是不被允许宣泄?于是你从指缝中看着别人的反应,陷入更大的困惑——你刻奇了。又比方说我在上面的一段段隐喻中,一段段刻意唯美的叙述,自娱自乐的宣告着自己的无力,而且同时怀着最大的恶意揣测着你们的吐槽——我好像也刻奇了,事实上玉兰花下落与否,和我无关,这世界上任何一片花瓣的掉落,都与我无关,和任何一个玩弄文字的人都无关。我们人啊,只是在出卖自己的大脑,绝望的与世界上的一切挂钩,由此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不是毫无意义。可如果要我说意义与否的话,那么我也需要一种证明,而我无处证明。——白眼珠一翻吐出一滩白烂话,这不是我的习惯。于是这就是我所坠入的黑暗。

我极力避免艰涩难懂的解释,但解释一个无法用语言具体言说的意象,这实在强人所难。当白色的感伤被赋予了崇高的象征意义,还容得下什么东西逆流而行?拿文学这种东西来说吧:你想从一篇散文中得到什么?当你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开始给自己的情感划了一个基调,你想在更广泛的人群中得到共鸣,但你并不在他们之间。于是你想要被愚弄,你开始不避讳和大家一起假惺惺的发笑,你开始转发QQ空间和微信公众号的鸡汤,并以得到的赞数多少为乐。可你只是孤独。

但你无需怀疑自己,多少年来,人们都是这么刻奇着走过来的:中世纪的集体神明崇拜是刻奇,一战时各国民间弥漫的浓浓正义感也是刻奇;文革时崇拜着的尊尊偶像是刻奇,现代在网上传播的“不转不是中国人”也是恶劣的刻奇。我之前提到了群居性的独居动物,我说的是人类。群居性催促着人们找一个思想上的归属,独居性又强调着人思想的独立性,这之间的撕裂与悖论,导致了一个巨大的荒诞——你开始哄骗自己的思想与意识,试图让自己的感情与大众统一,令人绝望的是,你通常都会成功。因为这正是我们所难以意识到的,意识的黑暗面。

你可能注意到了这篇文章里,前半段与后半段的不协调和不统一。那是因为,前面一半是在去年我某篇文字的底稿上改来的——最近我重拾起这张稿纸的时候,先是惊讶于自己的矫情,然后不可避免的意识到:我自己,也不过是一个玩弄自己意志的小丑而已,我在刻奇。这种看自己过去文章的行为,总是不可避免的带来羞耻感,这就是白色沉入黑暗的全貌。

人总是在刻奇与反刻奇中挣扎。或许我一直这样说,你就会觉得我很愤世嫉俗,很无聊,但你要知道,当有一天,突然拿到自己曾经的文章,然后被曾经的自己蠢得不知所措的人是你,那么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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