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我人生旅途的一个驿站

年少时，从书本上得知“桂林山水甲天下”。想象中应是仙境一般，渺遥而不可企及。后来，虽数次与桂林擦肩而过，却从未想过能与桂林结缘。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往往是出乎意料的，它容不得你想与不想，就已经在那儿了，你只能学着如何接受。

我躺在桂林医院的病床上，来看望同室病友的桂林女人们很是健谈，谈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把这些偶尔抑扬的软软哝语，当做异域音乐来欣赏。走廊里时不时地传来舒缓而又空灵的乐曲，它拂去人心灵上的尘埃，让人心如洗，安宁祥和。在享受它的梳慰的同时，我体内的汁液也给梳空了。

我以始终的躺姿，感受着一副皮囊的日渐塌陷，日渐贴实在硬板床上；感受着床板的骨骼与人体骨骼间的相互排斥，并在排斥中发出痛苦的尖叫再三警告，我和床不是一个整体。我倒真希望是一体。

禹东打饭上来。“来吧，吃饭吧。”听他少气无力的声音，不用问，还是米饭。我无奈地转过头来，任他喂了两口，怎么也咽不下去。扭过头去说：“倒了吧。”泪水无声地滑落。

一个人的饮食习惯不是三五日就能改变得了的。人一旦饿的过分了，是连饥饿感也会给饿没了的。这里难道就真的没有面食吗？再这样熬下去，出院只需风吹着走就行。

看着同病房的一个男孩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母亲送来的米饭炒菜，我无奈中仍盼着一丝希望，用近乎祈求的声音向他母亲询问：“你们这里就没有卖面条的吗？类似的也行啊。”她果真是那棵稻草，热心地介绍起附近的饮食来：“桂林米粉，挺有名的，类似你们北方的面条。附近一条街上有家面馆……还有一家饺子馆。”我喜出望外。禹东一听有饺子馆，也来了精神。

吃过之后才知道，面条里有股碱的味道，饺子馅里加了南方人爱吃的玉米粒。怎么会有这样的怪口味？面食经了南方人的手，味道怎么全变了？幸好，桂林米粉的味道还不错，总算有了可口的饭了。从那以后，我们就天天吃米粉。估计那段时间，我们的肠子一定得是粉肠。

吃饭的时候，常被查房的护士碰上。一时间，我们的饮食成了护士们中间的奇谈。她们奇怪地问我：“你们怎么不吃饭？”我奇怪地反问她们：“我们吃的不是饭吗？”在她们心中，作为主食的米饭才是饭。

时至盛夏。行动自由的人，每天都到卫生间里冲凉。我一个贴在床上的人，用毛巾擦擦身子可以，总不能不洗头吧。在我的央求下，禹东终于决定给我洗头了。买来了洗发膏，却忘了买护发素，我也实在等不及了，只好将就着洗吧。谁知洗过之后，日日压在枕上的头发成了一团乱麻，梳不动了。

一个从未做过这种事情的男人烦了。从护士那里找来剪刀，非要把我的头发剪掉不可。我惊呼道：“怎么可能？”我精心养护了几年的头发，不久前才做的发型，染成了自以为傲人的红棕色，还没美几天呢，怎么可能就这样毁了？看我铁了心护发的固执样，禹东屈服了。

他买来一瓶护发素，几乎把半瓶的护发素都抹在头发上，然后开始一点点地梳。这期间，因为我只能躺在床上，就一直凭着脖子的硬撑，让头在床边外悬着。为了头发不被剪掉，强忍着脖子的酸痛。最后还是得了漂亮女病友的帮忙，这个笨拙的男人才把头发全都给梳通了。

可能是头发里揉进了他的辛劳了吧，他看着波浪般发亮的红棕色长发，不由得欣赏起来。仿佛于萎落中开出了一朵小花，生命于那朵惊喜中显露出一丝华光。随后几天，我享受了早起他给我梳头的待遇。把每天早上拖地的老太太羡慕得直夸我们夫妻恩爱，埋怨自己的老头子只会和她吵架。

其实，也不见得我非留长发不可。只不过那时，它是我委顿的身体中最出彩的部分，剪了它，我便更显暗淡。人活着，若是连一星的亮点都没有，怕是连希望也萎落了。

人在被置于不能自主的无奈境地时，连美好的愿望都是卑微的。能从床上做起来时，空气里都颤动着微微的笑意；能下床走路时，室外的阳光都在奔走欢呼。

终于可以出院了。我把愉悦的笑声留给每一位医生和护士之后，离开了这个充满无奈和同情的地方，离开了这个爱与痛苦相生的地方。再见了，我的医生和护士们；再见了，说着软软哝语的漂亮女人们；再见了，填饱我肚子的桂林米粉。

由于正赶上中秋节和十一假，只能买到一星期之后的车票。出院之后，在桂林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里住了下来。

从宁静一步跨入繁华，巨大的反差让人觉得，医院好像是一个避世的地方，而车站附近更像是一个大卖场。这里充斥着横流的物欲。随处可见的旅行社，彰显着这个城市的特色。走在人行道上的外地人，无一遗漏地被路边等候的中年女人们迎上，她们是一本本《桂林旅游知识大全》。

领我们住旅馆的中年女人，虽略得些好处，对我们的热心是很真诚的。她滔滔不绝地给我们介绍各旅游景点的详情，当得知我上台阶都需人架扶时，便消了游说的念头，嘱咐我们不要在车站附近乱买东西。虽不明原因，也照她说的去做。

房钱是一日一付，第三天付房钱的时候，旅馆老板说禹东给的钱是假钱。禹东很纳闷，自己从银行取的钱怎么就成了假钱了呢？老板像是知情似的，说禹东肯定买过什么东西。他想起自己曾买过水果。卖水果的老板接过钱后又递给禹东，让禹东给他零钱。难道是一接一递之间掉了包？

禹东找到卖水果的老板，把那张假币放在柜台上，说：“昨天我在你这里买了水果。”水果店老板没说话，随手收起了钱，另外拿出一张一百元递给禹东。禹东没接钱，说：“拿包烟吧。”一切进行得异常自然，好像禹东在直接拿钱买烟。

发车时间到了，我和禹东坐上了高铁。要回家了，却没有丝毫归乡的喜悦，一直给家里传递着的平安的谎言即将揭穿。人生有时像这豪华舒适的高铁，诱惑着我们坐上去。而起起伏伏的心情，是这人生路上的波澜。

人本从虚无中来，又朝着虚无而去。在虚无与虚无之间，是一条必走的人生之路。这条路上，布满了荆棘和暗礁。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接受磨难的过程，等磨难结束了，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再见了，桂林，我人生旅途的一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