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硝烟的骄爱

他，毅然地带着十七名战士，登上了战机，和往常出征一样，列队式地向在场送行的人们深深地敬上了军礼。不过，这一次，他们儜立在寒风中许久许久，可能是向军座特别致意的缘故吧。我一直都很留恋他敬礼的样子，我希望这影像每天都能伴着我入睡。我每次都很任性地在我俩合照时，一定要他敬着礼来照，看着他那难为情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只想找一双在我失意沮丧的时候可以让我咬一口的手，在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可以让我依附的臂弯。

“全体立正，敬礼！”十八架战机隆隆地有序地冲向了浩瀚的天际，整个361航空兵团的将士们在肃目地遥望着。那时候，我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心乱得厉害。这次出征似乎和以往不同，整个机场都被这种莫名紧张的气氛笼罩着，每次他出征时，我都会来送他我都会来送他，他会和我说好多好多贴心的话，但这次，他没有。

“军座，请问您来…？”我凑上前小声地问道。

“哦，慈毓啊，没甚麽，我只是想来看看鑫宁和你。”

他是军座任教于军校时的学生。当时，在校的他就有“空中猎鹰”的称号，很多比我漂亮比我有气质的女在校生都向往着能过围在他身边的生活。可是，他选择了我。我每每问到他这是为甚麽时，他总是说保密，我会嘟着小嘴说“讨厌”！然后，他就会把我轻轻地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得像羽毛，把我的脆弱全融化在他的心上。

整个团，他们似乎在等着甚麽，没有一个人说话。军座拄着拐杖来回踱步着，他的脚步声是很有“韵律感”的。两年前，他的右脚被日军的炮火给炸断了。我本想再上前去问个明白，突然发现军座明显苍老了许多。是啊，日军前不久发动了第二次长沙会战，他老人家怎能不操心忧民呢。我今晚还得赶回医院去，为那些负伤的士兵们医治。其实，自从我俩结婚以来，我很少能见到他，他几乎每天都在飞，手边也撂了一沓越来越简短的信，除了平安，一切任我想象。我呢，每天就在医院不断疲于奔命地救治伤员。正是这一慕慕血淋淋的惨景让我有了坚持下去的毅力，我相信如果哪天没有了这可怕的景象，我们的国家就太平了，他也能天天陪在我的身边。

“慈毓，等我打完了仗，我开飞机带着你，去饱览咱们祖国的大好山河！”

“那你要我等到哪时候啊？”我淘气地望着他。

“我现在是团长，等我当上了军长，仗也该打完了，到时你可就是军长夫人罗！”他点着我的鼻子说。我们都笑了，笑得那麽甜蜜，那麽醉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已过了七小时，按常规，也该到了回航的时候。雪愈下愈大，似乎要吞噬掉这个世界。这该死的下雪天。我不经意地摸了摸手上戴着的戒指，那是他昨晚为我戴上的。机场上，一架飞机也没有了，只有一千多人依然挺拔地站在那里，很耐心地等待着。361团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心血，是国军的皇牌飞行团，是一只令日军闻风丧胆的精锐部队。“别理我了，你这麽爱你的部下，怎麽不全把他们娶回来给你当老婆啊？你心里还有我，还有这个家吗？”他习惯性地先回部队，再回家。我对此深表不满。直至有一天，他把我带到了他的部队前。他让所有的战士脱下了上衣，当所有的人还在互相张望着脱衣时，我哭了，看着他们身上那一块块的伤疤，我终于明白了一切。我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拾起他们的衣服，一件一件地为他们穿上，他们也和我一起哭了。是的，整个世界都应为我们这悲惨的民族流下血泪。寒风夹着冰冷的雪花肆虐着，但此刻的我并不感到寒冷，因为一颗颗火热的心此刻正在燃烧着。

忽然，一辆军用吉普车从机场入口呼啸地飞驰过来，所有人的“宁静”都被它给扰乱了。“报告，军座！军部急电！”车还没停稳，通讯兵早已跳下了车，差点没给绊倒。“念！”军座平时炯炯有神的眼睛此刻已变得暗哑无光。通讯兵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军座用他的拐杖重重地敲向地下：“念！”整份电报就只有短短的几十个字，但那时的我，彷佛觉得时间早已停止，窒息了一切。“……我361航空兵团团长张鑫宁及其十七名部众出色地完成了轰炸任务，但由于敌军及时增援，团长张鑫宁等寡不敌众，全部英勇殉国……”当我苏醒的时候，军座怔怔地看着我，两行老泪也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这个场面是那麽的刻骨铭心，一千多个战士都跪在了雪地上，悲恸的哭声撕心裂肺。

爱情，是不应在战争年代燃烧的，然而，我依然憧憬着那些美丽的回忆和未来，即使已化为乌有了。昔日的脉脉温馨甜蜜随风飘散，剩下的，只有冷漠的空虚和挣不脱的恐惧。如果爱情是一场战争，我情愿放弃抵抗，我情愿融进他深深的思念中，我情愿让那无情的炮火，把我活生生的淹没。这一刻，我恨他。我想哭，却怎麽也哭不出来，我问我自己，是这场冷酷的战争让我原本善良质朴的人性麻木了吗？

军座用他那颤抖的手，缓缓地伸向衣袋，拿出了些东西递给我：“慈毓，这是鑫宁的飞行证和给你的一封信，他没敢亲手交给你，他知道这意味着甚麽，怕你难过了。”

慈毓：

这一次，看来真的要分别了！日军已着手策划向长沙发起第三次长沙会战，为了配合薛将军的战备部署，我收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破袭日军的兵工厂。为了长沙人民，为了全中国苦难的人民，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但我必须这麽做。

这两年来，我愧疚于你，没能给你过上一个安稳的日子，更没有为你分担过任何事，哪怕是一件家务事。我心里十分清楚，当我每次离开家的时候，你总会站在窗边痴痴地看着我远去的背影，我不敢回头，我也没有如此大的勇气回头。我知道你的心里很难受。有好几次，我偷偷地去医院看你，你细心地呵护着伤员，为他们施手术，包扎伤口，其实他们比我更需要你。很难想像，当初的你是一个见血就晕的文弱女子，现在已变成了一位仁心仁术的医生了。还记得我第一次负伤时，整整昏迷了七天七夜。是你，一直在旁不眠不休、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当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你因给我输血过多已累得昏倒了，是你用你的鲜血续写着我动人的篇章。我发誓，这一辈子我要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算上昨天，我和你相处的日子加起来只有可怜的一千四百四十四个小时。我能拥有你，我已知足。我并不奢望着甚麽。回忆起那些快乐的曾经，吃豆腐花的时候，我喂你吃，你帮我擦嘴；下厨时，我俩把那当成了水的“战场”；你感冒的时候，我吻了你，你说我是世上最好的男人；和你手牵手，漫步在弥漫着青草香的树林中，最后是我把你这小懒虫给背了回来……喜欢听见你爽朗的笑声，喜欢沉浸在你甜蜜的言语中，喜欢把你拥入怀里的暖意。不，这不应是喜欢，而是对你深深的爱！

慈毓，是我辜负了你，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别忘了，我那团的弟兄们，有空替我多看看他们，尤其是那些刚入伍的小战士，没有他们，可能我根本就遇不上你。天冷了，我试着胡乱织了对手套给你，放在衣柜的第二个抽屉里。一个大老粗，织得没你好看，可我学了整整一个月，还被部队里的大婶笑话我。还有，要记得定时吃胃药，平时多放几包饼干在身上，别熬坏了身子！家里坏了的电灯，水龙头，窗户，我昨晚趁你睡着时修好了，你不用担心。你睡着时的样子还是那麽的好看迷人。老把这些事给忘了，真没用。

战事日逼，民无宁时，我要是为国牺牲的话，请你不要难过，毕竟你应为我能尽军人之天职而深感荣耀。因为我们是生在现代的中国，是不容我们偷生片刻的。我们在为公理而战，我们在为生存而奋斗，我们在为我们自己的民族而浴血。我们会胜利的！缭绕的云雾始终遮不住光辉的太阳，壮阔的深海必定托起灿烂的人间。我希望我能化成一颗灿烂的星星，换来满天星光的灿烂。可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了。慈毓，要好好照顾自己。下辈子，再爱我一次，好吗？

爱你的 鑫宁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十二日

雪，一片一片，我终于看到了我的眼泪，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眼泪滙成的海洋。我对着天空刺痛地呐喊，看着白云悄悄地游走，无情地飘下那一丝丝一绺绺的泪滴。爱上一个军人就意味着战争的开始。开始的时候，我们彼此都知道，总会有终结的那一天，但这终结如同要了我的命啊。嬗递的岁月，傲立苍穹的美景，为什么要留下我孤单一人采撷、守护这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大爱呢？我要的爱，并不奢望有什么跌宕起伏的情节，我更盼望的是那些能在平凡的日子里呈现出的浓浓爱意。爱情，它仍在某个安静的角落绽放着，但我再也不会遇上它了。鑫宁，你爱过我，就已足够，求求你在远方的路上把我留在心田。下辈子，我还要当你的妻子，我绝不后悔！

“为团长报仇雪耻，誓与山河共存亡！”战士们擦去脸上的泪水，英勇地再一次站了起来，愤怒地举着枪向天空怒放，军座的脸上也似乎泛出了一丝慰藉的笑意。我撑开搀扶着我的人，决然地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整个机场都已觉醒，整个中国必将觉醒，整个世界都在为有骨气的中华民族而鼓舞着！

因为我们是中国最优秀的军人，钢铁般的，敬礼！

（后记：1941年12月23日至1942年1月6日，中国军队第九战区制定了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战略，取得了第三次长沙会战大捷，共毙伤日军五万馀人。此战成为“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以来，同盟军惟一决定性之胜利”。谨以此篇献给抗战牺牲的英雄烈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