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哪里

远在哪里？远在哪里呢？远在画家的笔下，远在诗人的心里，远在渴望远方的眼中，远在美学的境界里，远，也许就在那未知的远方……

我的家，在离城市很远的小山村里，三年级的时候我就离开了村里的小学，去了离家十来里地的乡小学读书，一个八岁多的孩子，春夏秋冬都走在那条崎岖的山间小道上，到了冬天，特别是在冬天下雨的时候，因为路滑，因为没有雨靴，我与小伙伴们早上五点多钟必须打着赤脚上学，那冷哪，虽然现在我已经无法描述当时的感受，但那个时候，我们有两个事实----天太冷与路太远，特别是路远，在孩子们的心中感觉太难了。

正象后来学到的关于美的认识一样。我曾读过柏拉图的对话录，记载着苏格拉底话：“从这个讨论中我得到了一个益处，那就是更清楚地了解了一句谚语：‘美是难的’”。而在我个人的生活感受中，我从那时就知道了远，“远也是难的”。远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是一种恐惧，小学毕业后，到了镇上，离家越来越远，初中毕业后到了县城，离家更远了，高中毕业后，进了大学，家已经远在很难看见的地方了……

但当读了一年又一年的书的时候，我惭惭地发现，对“远”的理解虽然不容易，但它绝不再是苦的代名词，不再是艰辛的同义语，它是那样的美丽，是那样的神秘，它不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它不仅是文学的，也是艺术的。它让我从中得到无限的美的享受。当我在高楼上眺望远方的时候，那群山逦迤，仿佛就是我的骏马在眼前驰聘，那婉约的江河，在我的面前仿佛是一条美丽的玉带缠绵着我的万里江山，我享受远给我带来的美妙的视觉冲击力。

远的美丽，在于时间上的久远，空间上的辽远，心灵上的悠远。杜甫最有名的一种诗《绝句》曾这样写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诗画面清新，翠绿、嬾黄，雪白、蔚蓝的色彩交融在一起，体现出的是一种欢悦婉转，蕴含诗人无尽的乡思与对苍生喜悦的大情怀，四句动静结合，妙不可言，特别是后面两句，更有着对远的形象解读，“窗含西岭千秋雪”，诗人凭窗望去，耸立天际的西山的千秋雪景，宛若镶嵌在窗中的一幅画，险峻磅礴，气象万千，这种远，是一种时间的久远，“门泊东吴万里船”诗人推开房门，只见门外停泊着来自东吴，畅行万里的船只，优美而又平和，勾起诗人的乡愁。这个景象说的也是远，但不再是时间上的远，而是空间的辽远。还有如“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这是时间上的久远与空间的辽远的结合，与杜甫绝句的空间与时间远是一致的。因为有了这种远，诗人神思无限，而我的内心也就无限的缠绵了。

不同的远，在审美感觉上是有不同的，特别是空间的远，更是层次丰富，难以描摩，这是一种审美的境界，同时也是一种绘画美学所涉及的范畴，早在宋代，郭熙就在《林泉高致》中提出“三远”透视法。

在月明星稀的夜晚，躺在小院里的凉席上，仰望那繁星满天的夜空，神思一定会活跃起来，你不知不觉会想起杜牧的《秋夕》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如果思想再迁延一下，也一定会想到陈与义的《襄邑道中》：“飞花两岸照船红，百里榆堤半日风。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那牵牛织女星有多高，那满天不动的云有多高，我们只能在苍穹下仰望，高此时便成了一种远，而这种远，我们称之为“高远”。这种高远之美，是一种崇高之美，在中国叫壮美，主要是因为劲健的物质力量与精神力量，以及博大的气势，给人以心灵的震憾，进而使人进行产生敬仰与赞叹的情怀，这种美是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的。

如果面对无边的苍穹，面对那满天星辰的夜空，人一定会感觉到渺小和自卑，因为这样的感觉，人会变得谦卑，会有一种恭敬感从心底升起，这种恭敬感让人们懂得了谦恭，懂得了尊重，懂得谦逊，懂得了孟子所说的“辞让之心，礼之端也”这句话的深刻含义。在这样的审美状态下，人们的心里也会对理想，对梦想进行思考，可以这样说吧，对高远的审美会影响人的志向确立，所以我认为欣赏高远是有励志作用的。

毛泽东同志曾写道“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伟人站在荆楚大地，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原，眼前没有阻隔，只要目力足够，就有足够的空间任他望远，于是诗人激情飞扬地挥笔写下了这首《水调歌头，游泳》的词，在“极目楚天舒”句里也表现了一种远，这是一种平远。平远对内心的震撼力，没有高远那样强烈，它体现出来的一种逸远、淡远、旷远的特点。如唐代的左偃所写的“归鸟入平野，寒云在远村”，这是一种淡远，杜甫的《旅夜书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是一种旷远。

我们在审美的时候，能做到一种对细腻的美有所感受，这是一种幸福，我曾在微信上看了一个关于“幸福的标准”的文章，其中作者列举了九项指标，最后一项是：“品味细小美好的心情”说的是即使世界粗粝，也要保持敏感，接受生活的馈赠和生命的感动。要真正做到这一点，我们的心灵应该时时柔软，时时感动，我们不求见花落泪，见月伤心的忧郁感，但我们可以从看夕阳知惜时，看归鸟知思乡，看劲竹学气节中感受到生活之美，自然之美，艺术之美。而这种平远之美，对于我们修成宽广的胸怀，养成平远的而不是过分尖锐的思想，炼成平和而不是孤傲奇崛的心态是有益处的，我在想，欣赏平远其实是修行吧，修炼成宁静淡远的内心世界。

我一直喜欢小“李杜”，李商隐和杜牧两人的诗作让我享受到了一种清新自然与婉约缠绵的境界。特别是杜牧的《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让我喜爱有加，一是杜牧这首诗的意境美，画面美，是一幅写意的中国画，既恬淡，又生动，而且霜叶红于二月花特能代表我对前辈的尊重的心情。之所以喜欢，还有一层深意，就它表现了远的审美境界，而这种美，它不是平远，也不是高远，而是深远。深远是一种幽深的美丽，一种山重水复凝无路的深邃。是一种曲曲折折的幽远。“黄河山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它过于明亮，景象庞大宽阔，因而不是深远、高远。

深远是比较晦重的，而不是明朗的。一般情况下，色彩是冷色的，时间是暮夜，或者有雨雾，或者是有云岚笼罩，这样的境界才会表现出深远来。深远是一种厚重，是一种深沉，对于人生的意义而言，我认为人的内心世界也应该丰富而深沉。人的思考贵曲，审美贵曲，赏景贵曲，这样层层叠叠，才显得深邃。所以我们学习也应如此，如果欣赏一首诗，我们可以从美学、哲学角度去欣赏，从音乐、绘画角度去欣赏，从历史、文学去赏析，那么我们得到的是深，是远，是丰富，是厚重，我们如何去丰富内心呢，应该在深远上下功夫吧。

我曾为张小娴的《世界最远的距离》而感动：“……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星星之间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翱翔天际，一个却深潜海底”，整首诗，平和的语言中蕴藏着无声的痛苦的呼喊，是平静中隐逸着凄美的哭泣，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远，已经超出了常情的审美范围了。对于心灵之远来讲，美学家布洛的“距离说”，这是优雅的远，是一种心灵的美丽。他认为审美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即所谓的“距离产生美”，要摆脱功利的、实用的考虑，用一种纯粹的精神状态来关照对象，才能产生美感。

比如小别胜新婚，其实就是距离之美的真实体现。对于拥爱情的人而言，身居两地，远就是深深牵挂，远就是透骨的相思，是这样一种远，引发了恋人之间内心缠绵与忧愁。“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距离中透出灵性，“相见时难别亦难”是距离中染着悲凄，在我看来心灵的悠远就是诗意的远。虽然牛郎织女的远，也有愁苦，但这是一种坚贞与执着，神女峰望夫石的远是一种无望的凄美，但依然楚楚动人。

远，蕴藏着了美丽，同样也蕴藏着忧愁，她更昭示希望与光明！

（原创作者：里巷风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