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见不相识
我几十年没有见到老同学米了。
有一天我路遇老同学郑。聊了一阵之后,我跟他打听米的情况。因为米是他的同乡。想不到他语带哀伤地说:“听说她去世了啊!”
我大吃一惊:“啊?我常常想去看她——还没来得及去——她怎么就去世了?”心中的失落难以言表。
一年之后又看到老同学郑。他一见到我就迫不及待地说,上次告诉了我一个错误的消息,实在抱歉。其实米没有去世,是他记错人了。
我喜出望外。
“作孽,她本来活着我却说她死了。”他很是过意不去。
他反复叮嘱我:“你一定要去看看她啊!”
可是那时候我还不能去看她,因为我又去了外地。此后,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下次回家一定要去看米。”老伴说:“看就看吧,你都说了好几回了。”
米是我初中时的同班同学,比我大两岁。那时的她,矜持不苟,老成持重,是个闺秀型女孩。上世纪六十年代,农家的孩子买不起胸罩。她用两块手帕缝成一个挺漂亮的胸罩。我的袜子破了,她用做胸罩剩下的布头帮我缝补。她打的补丁那么小巧玲珑,而且紧针密线的,看上去倒像是一种点缀。我想米将来一定是贤妻良母。这种人应该是有福气的吧。
可是谁知后来她的际遇却很不好。年轻时遇人不淑,后来终于离异;中年失子;老年丧偶。
这都是听别人说的。每当听人说起她的遭遇,我就想去看她,可是总没有机会。
今年我从外地回来,跟人打听到米的住址,打算约老同学徐去看她。徐和米同岁,又是同桌,关系很好。一进徐的家门,徐就告诉我,家里收养了一个孩子,如今一岁三个月了。儿子媳妇要上班,老两口一天到晚围着孩子转。看来她是去不成了。我对她说,我想去看看米。想不到她却说:
“我也有好几年没见到米了,我跟你一起去。不过要等儿媳妇放假才能走。有空我打电话邀你。”
过了两天就是星期六,一大早徐的电话就来了。
我们按照打听来的地址来到了米居住的地方。我们在小区门口向一位阿姨打听米的住所。
她说:“你们找老米呀?她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她现在住在老法院的廉租房二楼。”
于是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小区。
进了小区大门,我对徐说:“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去打听一下。”
我走到二楼一户人家门口,看到里面有一个白发老人的背影。
“请问老人家,你知道一个姓米的老者住在哪里吗?”我说。
老人家缓慢地回过头来朝我望了望,神色平静地说:“姓米的就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啊?”
她的话分明告诉我,她是这个小区唯一一个姓米的老者。我一愣,知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老同学米了。可是这哪里是我记忆中的米呀!头发,脸型,肤色都变了,连目光都变得如此陌生。唯一没变的是她的乡音。要是在路上相见,绝对会擦肩而过。
我连忙转过头大声招呼徐,告诉她,米在这里。
显然,米也不认识我了。听到我叫徐的名字她才恍然大悟。
“啊——不得了,是你们哪——”米一脸的惊愕和感动。连忙把我们让进屋里。我们才进屋,她却一转身出去了。
我觉得奇怪,连忙问:“你到哪里去?”
“我去楼上端把椅来。你也上来看看吧。”
我拔腿就跟她走。原来上面是卧室。
米动情地说:“阿弟呀,你们今天来,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呀——”她声音哽咽,伸手从晾衣架上取下一条毛巾擦眼泪。我明白她急忙转身的原因了,她是不愿意让我们看到自己流泪。
“去年听郑说你要来看我,他还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我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不在家……”
我又心酸又愧疚。我在心里自责:老同学,我早就应该来看你呀!
从楼上下来,三个人面对面坐下。炉子里煮着面条。她还没吃早餐。我和徐催她趁热吃。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吃一边跟我们诉说自己这些年的际遇。一开口眼泪又来了。她不停地用毛巾抹眼泪。一碗面条吃了好久还没吃完。我和徐相对唏嘘。幸运的是,米几个儿女很孝顺,政府也有照顾,也算老有所依。
五十年前,我们三个女孩总是一起围在地上吃饭,共享从家里带来的酸菜豆豉老南瓜。大约到了星期五,菜已经吃光了,我们依然围在一起,地上放着一碗盐水,我们用盐水下饭。少时不识愁滋味,那时候的我们,物质上是贫穷的,可是活得很快乐。
人世沧桑。五十年过去,我们都变得认不出彼此了。
我和徐下午都有事,不能久留。好在知道了她的住处,以后可以常来。临走时我们又互相抄录了一遍电话号码。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老伴正在拉二胡。电话铃响了。我刚“喂”了一声,那头就在叫我的名字。这声音好亲切,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谁呀?”我问。
“我是老米呀,就忘记了啊?”
“哎呀,是你呀!你看,我听力不好,老伴又在这里拉琴,我没听出来。”
米大约听出了我的歉疚,安慰我说:
“没听出来不要紧哩。我跟你说一件事。”
米说,她今天特地做了一些肉圆粑,要我和徐明天一起去拿。
第二天,我平生第一次吃到了纯瘦肉馅的肉圆粑。这粑皮薄馅多,没有相当好的手艺是做不出来的。
这个人,把一腔真挚的情意都倾注在自己的杰作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