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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其一)

推荐人:谏兰 来源: 阅读: 2.01W 次

前言:放学后,我和往常一样向学校的书库走去。和前台值班的学妹打了声招呼后,我小口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迈步踏进了浸满墨香的书库,向着自习区的方向走去。

守望(其一)

如我所料,他就在这里,坐在桌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书。

“你又没去上课么。”我在他的对面坐下,朝他投去了困扰的视线,“整天窝在图书馆里,期末考还能考那么好,你特么是怪物吧。”

他从书本里抬起头,见到是我,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浅笑。

“能在书上看懂的知识,就不需要去上课了。”

“切,净瞎扯。”我从座位上站起身,绕到了他的身旁。“我倒要看看你成天泡在这里,究竟是在看些什么东西。”

他捧着的书是很古朴的线装本,似乎已经很有年头,书本的许多地方都粘上了透明胶加以固定。再看内容,竟然是手写的繁体字。因为实在太过潦草,我看了一眼就受不了地抬起头。“你果然是个怪物,看的书也够古怪的,里边写的是什么?”

他忽然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黑色的眸子里寄宿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色彩。

“…这本书写了三个故事,”他没待我开口,又将目光投回了书上,“是有些悲伤的故事…你想听么。”

我看着他低头抚摸着书本的模样,最后缓缓点了点头。

于是,在有些黯淡的日光灯下,他开始轻声地读起了书。

一、

崇宁二年,癸未年,汴京,他是酒坊的一个小伙计。

他相貌平平,身材消瘦,说话时夹着南方人特有的水汽。南方人干活,讲求“效率”二字。黑夜的边际刚露出点点微光,便能见到他挑着灯搬开店铺门板的身影。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酒坊里的,已经没人记得清了。只有酒坊的掌柜的还模糊地记得,那是冬春交际的一个清冷的早晨,蓬头垢面、披着一件破旧蓑衣的他敲开了酒坊的门,说想要讨个生计。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卑不亢的平静。

斟酌再三,掌柜的最终还是收下了他。一方面是出于同情;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酒坊只卖酒。酒坊的酒,多以红曲酿制,醇酒厚重炽热,醴酒清澈甜美。至于作为酒坊招牌的羊羔酒,更是香气浓郁、甘滑味美,在汴京城内极富盛名。

酒坊立有规矩,这羊羔酒一天只开两坛,买家一人也只限打一口。为此,提着酒瓶的仆役、混迹江湖的浪人,甚至于嗜酒如命的士绅,每天清晨就在酒坊的门槛前挤破了头。在这群人后边,潮水般的人群如同一条蜿蜒长龙,一直排到酒坊的街口,甚为壮观。

他站在摆满酒坛的柜子后望着嘈杂的人群,削瘦的脸上带着古井无波的淡漠。开坛、斟酒、收银,送走一名客人后马上到下一个,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一天下来,走过他面前的顾客数以千计,点的酒品和收找的银两,他一次也没有弄错过

待到暮色降临,人群散去后,他还负责关上店门、清扫酒坊、烧火做饭…深夜,当掌柜的和其他伙计都进入梦乡时,他都会提着灯在酒坊内外来回巡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回到房里默默睡下。

工作勤勉、态度认真,办事又精明,自他来了以后,酒坊明显比以前显得更加井井有条了。有的伙计私下跟掌柜的咬耳根,说他寡言少语又不近人情。正捧着账本的掌柜的不慌不忙地从交椅上站起身,一边说着我会处理的一边把伙计们应付出去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上,继续查看起账本来。

只知道说人闲话的伙计,和虽然冷漠古怪但做事认真的伙计哪个更有价值,掌柜的还是分的清的。

当然,也不是说他就没有掌柜的需要去操心的地方。相处一段时间后,掌柜的也发现了他的几个小 “毛病”:偶尔当生意冷清,或是傍晚因事而未关店门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酒坊的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直盯着店前的街道;而每逢休假日时,他又会在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直到傍晚做饭时才会回到酒坊里。几个好事的伙计悄悄地跟踪过他,跟了一整天后却发现,他不过是在汴京城里闲逛罢了。

思索再三,掌柜的最后还是决定由他去了。毕竟又不是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要工作时认真做事,让他有些奇怪的小癖好又如何呢。

酒坊的对街处,有一座硕大的宅邸,其主人是当地有名的大商贾。据说,商人是从北方逃难来的。初到汴京时的商人身无分文,只有一袭破皮衣和半石干粮。但他却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竟硬是说动商会赊给了他一车队的货物。商人不久便带着这支车队离开了汴京,从此没了消息。

一年过去,正当人们都以为商人已经逃走或是死去的时候,他却带着满车的西域香料、药材、犀角和珠宝,意气风发地回到了汴京,轰动全城。

满载而归的商人还清了商会的欠款后,靠着剩下的本金在城里开了家商铺。在这之后,商人的生意越做越大,新的商铺开了一家又一家,最后终是成了一名远近闻名的大商贾。他的经历即便是在人杰地灵的京城中,也算得上一段传奇的佳话。

大概因为是北方人,商人十分好酒,其中烈酒为最。临近宅邸的酒坊自然成为了商人最常光顾的对象。有时是看见宅邸的仆役提着酒瓶排在队伍里,有时又是商人的管事来跟酒坊订酒,一订就是十几坛。甚至偶尔商人上街游玩时,还会亲自上酒馆登门拜访,不为别的,就是想尝尝一口酒坊的酒,过一过酒瘾。

拜商人的嗜好所赐,两家在很早前就已彼此熟络。有时掌柜的在查看商人的订单时,会吩咐给商人多捎一小瓶羊羔酒;商人开设宴席时,也总会给酒坊那边投下请帖,掌柜的便会让他提上两坛珍藏的烧酒,带着他一同赴宴。

时间就在平和的日子里静静流淌着。转眼间,春夏更替,秋去冬来,酒坊的生意愈加兴隆,甚至新开了一间分店。掌柜的的钱袋也跟他的下巴一起,变得丰厚起来。只有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消瘦、沉默,一如既往在冷清时倚在门板上,一眨不眨地望着对街。唯一有点跟以往不同的是,他忽然从某天起不再出门了。

或许是京城的新鲜感已经褪去了吧,注意到这点的掌柜的如此想到。

年关将至,京城不知不觉已积起一层厚厚的雪。正在里屋坑上取暖的掌柜的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打开一看,他领着宅邸的管事,静静地站在门外。

吩咐他去隔壁温两壶黄酒后,掌柜的将管事领进屋内。一番寒暄之后,管事递过来一张红色的帖子。掌柜的打开一看,是张喜帖,那商人,过几日竟是要成婚了。

掌柜的毫不掩饰自己惊愕的表情。商人的眼光他是了解的,一般的寻常女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有次杭州城的一个商会头子不远千里地来到都城想要与他结亲,都被他婉言谢绝了。这时突然收到了喜帖,掌柜的自是惊讶不已。

管事一边缕起自己的白胡须,一边淡笑着同掌柜的解释起来:要与商人成婚的是宅邸里的一个丫鬟,那丫鬟掌柜的也见过,她有着一头如墨般乌黑的秀发,玲珑的身姿透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与娴静。她似乎是出生于书香门第,某一次筵席上,有人即兴玩起了拆白道字。轮到商人时,商人让她代替解题。但见她缓步款款上前,清秀的眉宇间透出不同于一般女子的自信与从容。出题人给出的各种拆句,她都能落落大方地将答案缓缓道出,引得全场惊艳。

管事又说,商人和她的相识,其中也有一段曲折的经历。那是好几年前,商人还没有像现在这般富有,事事还需亲力亲为的时候。据说她出生于当地一户知县的家里,知县一家为人正直,很受当地人民欢迎,但也是因为过于刚正不阿而被奸人诬陷。结果知县被砍了头,她也因抄家而被发配军中。若是一般人,恐怕也只是恸哭着接受这样的结果,但她又岂非寻常女子,也不知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是向牢外投出了一封求救的字条。

而捡到这张字条的,不是别人,正是恰好因跑商而路过此地的商人。

商人斟酌再三,最终还是下决心施以援手。他给户部的官员塞了几个钱袋,以需要一个识字的奴仆为由,将她买了下来。

管事还说,将她救下来之后,商人带着她继续跑商,二人走遍了中原的大江南北,经历了许多精彩纷呈的冒险历程,结下了十分深厚的情谊。即使是现在,商人在一些经商方面的问题上,还会去征求她的意见。

管事最后说,虽然二人一直都以主仆自居,但其实府上的人都明白,他们两人结为连理,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

沉吟半晌,掌柜的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真想不到,那商人竟还有这般神奇的因缘。若是如此,除了祝福他们二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掌柜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沉闷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他端着装有黄酒的盘子走进屋里。在给二人倒上酒后,他忽然朝管事深深行了一个正揖后,才缓步踏出房间,留下屋内的二人面面相觑。

管事一脸茫然地看向掌柜的,掌柜的一边露出无奈的苦笑,一边同管事敬起酒来。不知是不是天气太冷的原因,倒好的黄酒已有几分凉意。

第二天是初八,按照酒坊自古传下的规矩,每月初八是祭祀祖师爷杜康的日子。为了做祭祀的准备,掌柜的照例起了个大早。他一边摩挲着发冷的手,一边思考着要给商人带些怎样的礼品,小跑着踏进了酒坊。

然后,在飘忽的烛光照耀下,掌柜的看到了他。

他站在打开的店门旁,正在给香案上的油灯添油,注意到了脚步声,他缓缓地转过身子。他身上披着一件破旧的蓑衣,瘦削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淡漠神情,平静地望着掌柜的。

掌柜的忽然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清晨。

他缓步走近掌柜的,像昨天一样郑重地朝掌柜的行了一个正揖。

他说,他要离开了,这些年来十分感谢掌柜的的照顾,此等大恩大德,他此生没齿难忘。

他说,他不远万里来到汴京,是为了寻一个人。他与那人自幼相识,两小无猜,在濡湿的水乡里一起长大。后来那人家里出了大变故,但那时他因事而去往了其他小镇。待他收到消息匆忙赶回时,早已人去楼空。

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为此,他费尽心思地寻找着那人的踪迹,一找便是数年。后来,有消息说一个京城来的商人曾在那人家里出变故后有过接触,他便披星戴月地赶往汴京。

他说,他在柜台前和门槛上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在京城来来回回寻了数年,却想不到自己离那人,其实仅有一街之隔。

他说,在筵席上见到那人幸福的模样时,他感到由衷的喜悦……

最后,他摘下笠帽,从帽檐下抽出了一块用麻布包着的事物递给了掌柜的。掌柜的用双手郑重地接过,展开一看,是一幅刺绣,银线绣成的莲花古朴文雅、朴素大方。

他说,这幅刺绣他已然用不上,不如将它赠与掌柜的,以表恩情。如何处置这幅画,就交由掌柜的决定吧。

说完这些,他再次向掌柜的深深行了一礼,便转身戴上笠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掌柜的拿着那幅刺绣追出门外,只看见他消瘦的身影艰难地走在积满雪的大街上,最后消失在街口的转角处,无影无踪了。

婚礼当天,掌柜的独自一人应邀赴宴。新郎那略显粗犷的北方面孔上一整天都带着激动的酡红,与新郎比起来,新娘看起来平静许多,但在合髻的时候,在她的脸上也发现了一抹动人的红晕。

掌柜的最后送给两位新人作为礼品的,是两坛十年份的羊羔酒。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的消息。酒坊的生意愈加兴隆,掌柜的在繁忙的日常工作里,也渐渐地忘却了他的身影。

只有当偶尔抬头,望见酒坊墙上挂着的那幅银线绣时,掌柜的才会模糊地记起那道瘦削的身影,那件破旧的蓑衣,那双平淡的眼神。

还有那段悄无声息的漫长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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