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市里的原始森林

许多年以前，小城边有一片树林，人们称它为“关林子”（林也是坟场的意思）。许多年以后，小城变成了大都市，“关林子”变成了几百亩的植物园。可是这儿却与大都市格格不入，它在大都市里显得寂寞、阴森和忧郁。这里只有几个年老的园丁，他们陪伴着百年古树和深埋地下的尸骨，已经生活了很多年。他们也为大都市做了很多贡献，都市绿化的很好，所有的树苗都出自这儿，细心的人可以看出，每每到深夜，都市的树总会发出点点磷光。有些人为此很担心，传言要砍掉所有的树，后来听说市长也很担心，领着他的大小官员们开了好几次会，不过没有结果，也就罢了。

我当时什么也不相信，那年我正读大二，哲学系的，由于离学校很近，我就搬到那个地方，和几个老园丁住到一起。说住到一起，其实相隔很远。几个老园丁关照我，他们把林子中间的小木屋给了我。这儿荆棘丛生，孤零零的小木屋隐藏在大树底下。小木屋除本身以外什么也没有，它好像与现代文明隔绝了几千年。我称小木屋是我的巢，这儿是一片原始森林，我就是这森林里的部落首领。

我不喜欢与老园丁们闲聊，况且他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我每天中午到学校上课，晚上就回到我的巢。我爱这儿的树，我爱这儿的小动物，我爱一个人在这儿散步，夜莺每晚在星星身边唱歌，我更爱这份凄凉，这份恐怖这份原始的空白。我爱读我的书，当森林沉寂之后，我的巢便露出亮光，我的小木屋便会漫溢出人类最初的文明。

我不停的思考，思考宇宙，思考人生，思考尘埃。我感到什么也没有，人类在宇宙中像尘埃一样渺小。我不明白，生命究竟从何而来，它的归宿有究竟在哪里。时间在流逝，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再到有，无穷无尽，不能止息。而我呢，在这个星球上，我的生命只能存在一次，我怎样度过这一次呢？

夜蒙蒙的，鸟雀和我都已睡去，可我浑浑噩噩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觉得几团人影在小屋旁边乱晃，他们身上都包围着青绿色的火焰，我听的火把皮肤烧的很响。我并不怕，我并不畏惧死亡，我多么渴望这不是个幻想，我多么希望我也能燃烧，我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全部烧掉。可是我没有，即使我能燃烧，一切也难已烧掉。我只能默默的看他们飞舞，幽灵般的飞舞。

我醒了，拖着疲惫的身体打开小门，可什么也看不见，空气中只漂浮着乳白色的梦。去知道我病了，烧的厉害，我渴，可是没有水，我未贮藏食物，可我不想动，我再睡去。

天，又晴了，可阳光还是无法照到窗子，我开始埋怨自己，荒凉、寂寞和空虚袭上心头。我暗暗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我是不能这样的。”

我病了，思维已经僵死了。我望着门外，门外是杂草和荆棘，是一些挺拔的树，他们是那么沉重，那么悲壮，在坟头上生长，根扎进墓穴，坚定、顽强而又不屈。我敢说，这儿的杂草、荆棘和树，本是由尘土和腐烂的尸骨构成的。

这儿也许没有活物，除了树上的几只鸟雀。我也是活物，可我没有翅膀，不知道更远的事。

夜幕降临了，一切都又消失了，饥饿和干渴又浮上心头，怎么办？难道我就不能离开这儿吗？头，烧的厉害，浑身好像在喷火。屋子里暗暗的，看不清墙上的木纹，墙缝里还能略微透进点光，只是没有风，凉凉的风。

我要睡了，可是小木屋突然多了一只毛茸茸的怪物。是只狼，不是这儿没有狼。

我划根火柴，那怪物吓了一跳，转头跑了。而我看清了，那是一只俊俏的狐，它有一双好迷人的眼睛，可我看不出他有任何一点狡猾和伪善，我只看到了它对我的问候。可我把它吓跑了。我真后悔，我没有礼貌，吓跑了这个朋友。

我累了，便睡去，任凭月亮爬上天空，照在林子上。一只猫头鹰站在那棵大树的枯枝上，注视着腐朽的林地，那个可怕的，黑黑的洞口。

然而，我睡了，恐怖、威胁和死亡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大都市也沉睡了，只在天边留下一片即将逝去的霓虹。道路两边的树，都不时的散发出可怕的磷光。下水道里，一只只老鼠爬上来，在垃圾堆旁，吞噬着人类抛弃的文明。一座大房子里，人们在狂欢，一只卷毛的小狗趴在桌子上，不理解的观赏这些异类，它始终不明白，这些宇宙的灵长，什么时候竟变的和它们一样。房子里弥漫着烤焦的气味，一团紫色的幽灵，在深蓝的夜空中降落，从黑洞里来，从神秘的星球上来，那是一个又一个断裂的梦。

我终于醒了，我看见那只狐正看着我。我渴，我饿，可我看他，他摇摇头。我看见它嘴里流着口水，它也渴，也饿啊！我望着它，这只古墓中的来客，它给了我欢乐，又剥夺了我的欢乐。我无法反抗，它靠近我，钻进我的被子，我知道它要干什么。我觉得我在它眼里是一只动物，我的肉体散发着清香。它靠近了，我笑笑，我什么也不想，我只等待。

那只狐，钻进被子，贴在我的身体上，我感觉到它的体温。我不在意，我任它把舌头放在我滚烫的身体上。我觉得整个屋子都散发着热气，我好像在雾里。可是我睡了，我知道我身边还躺着一个雌性的动物，我并不怕它，它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情，我渴望它能是外星来的一位少女，能把我带到它的世界。

可是我没有，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变了。我发现四周是雪白的墙壁，厚厚的墙壁。我不明白怎么会到这里，天花板的灯照着我。我想起我是病了，一个护士正惊奇看着我。我不明白她为何会这样惊奇。我死了吗？没有。我知道这并不是幻觉。周围很多人，很多只眼睛，我看的出，他们眼睛里是惋惜和哀怜。可我苏醒了，一个生命并未结束。

我要离开这儿，去读我的书，去看我小木屋，还有那只狐。可是，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睛看着我。

天晴了，又下雨了吗？也没有人回答我，我似乎不知道来时的天气。可是，天真的晴了，大都市依旧是那么喧闹，天天重复，只是有一天，人们厌倦了都市里这个怪物，就把它砍掉了。人们都不知道，他们砍掉的是我心中的原始森林啊，他们砍掉了我的梦。然而，他们知道我的故事，在那个恐怖的森林里，有一只狐，在一个阴森的夜晚，在一个小木屋里，上演了一曲人和动物的欢歌。可是狐死去了，在小木屋顶上，专家说，是狐叫的声音过大，在瞬间震碎心脏而死的。

我知道那只狐是为了我，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它了。

现在，这片带有原始气息的森林没有了，人们在这儿修建了一座好大的广场，在广场中间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柱子，柱子的顶端雕塑着一只昂首的狐。

又过了很多年，人们把这儿的过去淡忘了，忘记了这儿曾经是坟场，这儿曾经腐烂过无数尸骨，人们只知道这儿曾经有一只狐。而我一切都未淡忘，这曾经是一片原始的森林，我曾经在这儿做过部落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