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殇
那年,他家道中落,父亲公司破产,欠了几百万的钱,母亲把刚买来一年的房子卖掉抵债,他摸着曾经待过的房子的墙壁,想着那时候快乐的日子,感叹年少无知的时光才最幸福。
父亲为了避风头去了外地,拒接所有要债电话,电话于是一个接一个地打给了母亲。他和母亲搬去了一个比先前房子小很多的住所,房屋很旧,也不是很干净,家具乱七八糟地堆放着,他一件一件摆放好,好像那样就可以回到从前了一样。
母亲的情绪因为目前的处境暴躁了很多,只要他有哪点不符合母亲的心意就会被骂,每次他都会低垂着头,他知道承受了这么多压力的母亲其实也很可怜,有时他也会埋怨父亲,但选择好的道路就不能后退。
他会在母亲熟睡之后侧过身看着窗帘透过的月光,眼泪从左眼流到右眼,划过右耳,最后滴到枕头上,任由它静静地淌着,然后抹掉眼泪对空气笑一笑。他是个悲观又乐观的人,肩上不符合他年龄的重担告诉他,只有独自坚强,才能在逆境中为王。
直到他遇见了他。
吴世勋至今也没想过,他也会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追债的人盯得越来越紧,只要有一点钱就必须上交,房租已经延后了一个月,这个月再不付清他们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迫不得已,吴世勋选择了偷。
当他奔跑在街头身后紧跟着好几个人的时候,他连后悔的时间都来不及有。
看着眼前越来越近一条死胡同的墙,他的内心充斥着绝望。
转过身,背脊靠着冰凉的墙壁,可脸上却不见惊慌,依旧带着笑意。
胡同尽头一家四合院的门突然打开了,一双手在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把吴世勋拉进了门,再飞快地关上。
吴世勋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对那个情急之下帮了他的人笑了笑:“谢谢。”
“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开心。”没有回复他的谢意,而是很突兀地说了一句话。
吴世勋愣了愣,又笑了起来:“你觉得一个偷了钱被人追,弄得满身狼狈的人会很开心吗?”
“那你为什么要笑?”
“我在用笑向这个世界反抗,我要让他们知道,哪怕夺走了我的一切,我都能笑傲下来。等着吧,夺走我东西的人,我会笑着让他们加倍奉还的。”
他也笑了,不是淡淡的笑,而是咧起了嘴:“面具戴久了就摘不下来了,长时间这样下去你就会忘记了自己的初衷。在肮脏的社会里生存下去,厮杀着、竞争着、成长着,你站在了顶端,身后堆积着白骨,可你的眼里依旧迷茫,因为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忘记了初心。没有能力去守护爱的人,站得再高有什么用。”
吴世勋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你很有趣,可我并没有想要守护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朴灿烈。”四合院的栀子花散发出阵阵香气,吴世勋霎时愣了神。
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已经是深夜,当时太紧张没有感觉到的疼痛这时才爆发出来。拿出口袋里折得皱巴巴的钱,放在衣橱里一个隐密的盒子里。这些钱足够付房租并撑过一个星期了。
早晨的阳光依旧透过云层洒下来,从一出生就住在豪华别墅里的人永远都不会懂底层的人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怎样挣扎着一步一步爬上来,他们只会吃着爆米花看着电影里的人的生活哭成泪人,然后电影散场就想着待会该玩什么,该怎么消遣。毕竟针扎的不是自己,永远也不会感同身受。
吴世勋走出家门,锁上几乎全部生锈的铁门,眯了眯眼睛:“今天太阳怎么那么大,真是烦死了。”
一顶棒球帽被扣了在他的头上,吴世勋转过身,惊了惊:“怎么是你?”
“怎么,不希望是我吗?”朴灿烈笑眯眯地抓过他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走,“昨天看你挺孤单的,我来陪陪你啊。你这种身手还用那种不正当的方法赚钱,啧啧,我带你去个地方。”
朴灿烈的掌心很暖,吴世勋居然任由他拽着,他发现自己并不抗拒那样的温暖。等朴灿烈松开手,他的眼里竟划过一丝失望。
“唔,就是这里。”
“地铁站?你不会要我去卖报纸吧?多丢脸啊,现在地铁站几乎都没人卖报纸了,我才不干。”吴世勋一直淡淡的表情终于变了变,朴灿烈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你被人追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丢脸,来,我陪你一起卖。”朴灿烈瞥了他一眼,拿过报纸就开始卖起来。
吴世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钱归他,他总不能在一旁看着吧。
忙了一天,终于把当天的报纸卖完了。有些乘地铁的少女看他们长得帅,为了搭讪还多买了几份。坐在地铁站的候车位上,吴世勋终于知道原来帅也能当钱用。
“渴了吧,喝点水。”
看见眼前突然出现的矿泉水,吴世勋看也没看就灌了好几口。
“呀,拿错了,那瓶是我喝过的,这瓶才是你的。”朴灿烈似乎很无辜的样子。
“唔!”吴世勋的脸突然红了,嘴里的水差点喷出来。
朴灿烈自顾自地继续说:“天快暗了,我们去看日落吧。”
“我才不要,好好的装什么文雅。”
朴灿烈的眼神暗了暗,瞬间又恢复成之前笑嘻嘻的没心没肺的样子。
时间还是一样地溜走,每天东奔西跑地卖报纸,倒是也学会了不少技巧。吴世勋叹了口气,自己都差不多成为卖报小能手了。
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平静得让吴世勋几乎认为这是一场梦,但生活从来都不会停止他的恶作剧。
又一次卖完报纸回家,熟练地把钥匙向右转一圈,打开门,他却愣住了。家具胡乱地倒在地上,像被洗劫了一样。他立刻冲进卧室,看见母亲安静地躺在地上,就像是睡着了。
吴世勋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努力保持平静,把手探到母亲的鼻下,半晌,垂下了手。
没有呼吸。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上帝为什么要给他希望再扇他一巴掌。他觉得自己平静地都不像是自己,他把母亲火化了,用这几天赚来的钱买了一个最好的骨灰盒埋到了墓地里,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简易的墓碑。在这期间,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墓碑旁,抬头看着天。
“放心吧,相信妈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就好好读书吧,其他事情妈来操心。”
“等事情好转了,我们一家再也不分开了,我们去你最喜欢的国家旅游。”
天,依旧很蓝。
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日子还是要继续过。
第二天,吴世勋浑浑噩噩地走出家门,门外依旧是朴灿烈的笑脸。
吴世勋呆在那里半天,突然扑在朴灿烈的肩膀上哭起来,哭湿了他的衬衫。
朴灿烈愣了愣,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知道自己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趴在另一个男人肩上哭很丢人,可是看到朴灿烈令他心安的笑,他就莫名地释放出了自己的悲伤。他好累,他终于不用再自己一个人扛下所有事情了,有朴灿烈可以依靠,他好想歇一会儿。
他知道害他母亲死的人是谁,那些要债的人和母亲起争执后误伤了母亲,然后匆忙逃走了。可他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种无力的感觉。吴世勋抓紧了朴灿烈的衣服。
朴灿烈带着他来到了自己的四合院,烧了满桌的菜来安慰眼睛红红的他。闻着淡淡的栀子花香,他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朴灿烈,无论我做什么事,你都会支持我吗?”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的吴世勋狼吞虎咽中突然问了句。
“会。”朴灿烈顿了顿。
“任何事?”
“任何事。”这次没有任何停顿。
吴世勋吃完饭倒在沙发上又睡着了,朴灿烈无奈地揉揉额头,把被子盖在他的身上。
这孩子,好像做噩梦了,真是令人担心。朴灿烈叹了口气,握住了他的手。感受到了手上的温度,吴世勋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朴灿烈抽不出手,只能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接下来的这几天,卖报纸、发传单、送水、送快递,甚至连在街头卖CD这种事也干过了,只为了多赚点钱。好几次被城管追着,狼狈地在街上跑,吴世勋早就不管丢不丢脸了,反正有朴灿烈陪着他一起丢脸,累了一天跑到他家混吃混喝也挺开心的。有他在身边就不用操心那么多事,肆无忌惮地疯就好,那些事情他来搞定。
吴世勋都不知道当时救过他一次的朴灿烈现在居然变得这么重要。
“吴世勋,真的要这么做吗?”
“当初你不是说任何事都支持我吗?”
“我只是确定一下你是不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去做。”
“那就走吧,就让我任性这一次。”
已近凌晨,空荡荡的街头偶尔才有几辆车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卷来一阵尘土。
杀了那个人,就可以为母亲报仇,还能减少一部分债务吧。
吴世勋的脸上突然浮现出自从遇见朴灿烈后就再也没露出过的淡淡的笑。
朴灿烈低着头,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站在那个人的床前,吴世勋握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洒下来,洒在冰冷的刀尖,洒在他抿起的嘴角。那样的背影竟是那么疲倦和孤独。
刀尖和心口处的距离在一点一点缩小,床上的人突然睁开眼睛,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水果刀刺向吴世勋。朴灿烈一下闪身挡在了吴世勋的前面,抽过吴世勋手中的刀捅进那个人的胸口,而他因为要护住吴世勋,腹部被插进了那把水果刀。
血源源不断地流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停一样。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衫,吴世勋看着那个在他心中几乎无敌的朴灿烈,就那样慢慢地、慢慢地倒在了他的面前。
胸口好闷,快要不能呼吸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他所做的事。
胸口被刺穿的那个人静静地盯着他,临死前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讽刺地笑着,死前能够看到自己的敌人失魂落魄生不如死的样子,也是一种宽慰。
“吴?吴世勋?”
“我在,朴灿烈,我在。”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了,听到了吴世勋的声音,他的嘴角渐渐扬起来,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朴灿烈你别再说话了,留点体力好不好,我去给你叫救护车!”
“来不及了,我自己的状况我自己知道,而且警察来了你怎么解释?别走,别离开我,我有话对你说?”
吴世勋握紧了他的手,就像那时做噩梦朴灿烈握着他一样。
“当初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好孤单。你被压力逼出来的成熟让我很想保护你?想要让你的笑不再那么冷,想要让你的心房为我一个人敞开。那天你第一次靠在我的肩膀上卸下你的防备,看到你的眼泪我真的很心疼,现在我终于保护了你一次?在你身边,我第一次不再那么自暴自弃,我想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可是我好像已经没有时间了?没有人的肩膀借给你哭,你要记得一直笑下去,哪怕只是伪装?我等你站在顶端的那一天。”朴灿烈笑了,就像那天在栀子花树下一样。
“知道吗?其实我也很孤独?空旷的四合院只有我一个人,每天重复着一样的事,看着花落花开,我很怕哪天我死了谁都不知道,没有人遗忘我,因为从来没有人记得我?”
“所以说?吴世勋,不论过去多久,都别忘了我?好吗?”
“请别忘了?朴灿烈。”
握住的那双手突然垂了下来,吴世勋的眼泪滴在仍有残留温度的朴灿烈的身体上。
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记得有朴灿烈这个人,我也不会忘记你的笑。
因为那是温暖了我生命的存在啊。
是我?真心想要守护的人。
抱着朴灿烈冰冷的身体走出大楼,身后是燃烧的大火。既然这世上已经没有了我留恋的人,那其他人的生命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一米八几的身高令吴世勋感到很吃力,他耗尽体力把朴灿烈抱到附近的一座小山的山顶,让他靠着一块石头。
朴灿烈你好重啊,该减肥了。
朴灿烈你身体好冷啊,这样抱紧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冷了。
‘天快暗了,我们去看日落吧。'
如果时光真的能倒流,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好。”
现在让我来为你实现最后一个愿望吧。
他陪着他静静地等着,看着太阳慢慢地升上来,听着风缓缓吹过树叶的声音,然后感受着时间流走的脚步。太阳升到最高处又渐渐落了下来,在接近地平线的时候染红了半边天,染红了身边人安静的侧颜。
朴灿烈他?应该会吵闹着说好美吧。
可日未殇人先逝,情未了君先绝,若世浮华,笑叹天下苍生却甘心葬于一人孤城。
输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
黑暗吞噬了整片天际,也吞噬着人心中的杂念。
“昨天看你挺孤单的,我来陪陪你啊。”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任何事。”
“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去做。”
“别忘了我。”
后会无期,朴灿烈。
十年后
“吴总,已经十一点了,您还是早点休息吧,别累坏身体。”
“没事的,批完这份文件我就去休息。”
秘书踩着高跟鞋的声音渐渐变轻,吴世勋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十年了,他从最底层不要命地一点一点地爬上来,没有家室没有背景的他只为了他的一句“我等你站在顶端的那一天”而努力着。
站在了顶端,可他依旧坚定着初心,也有了足够的能力,虽然他想要守护的人已经不在了。家缠万贯的他依旧住在一所偏僻的四合院里,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那天因为要债而害死了他母亲的人,他一个一个折磨着,看着他们从地狱到了天堂再跌入地狱,看着他们生不如死。
略带老茧的手拂过了办公桌上相框里的照片,对外他只声称那是他的哥哥,他舍弃生命也无法挽回的哥哥。记忆中还是那样盛开的洁白的栀子花,还是那样穿白衬衫的干净的少年,还是那样清澈的带笑的眉眼。
若你眉眼如初,我风华如故,我定执子之手,不纵浮情之殇。
《浮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