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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和她

推荐人:阿龙 来源: 阅读: 1.18W 次

早晨,工人俱乐部的高音喇叭声,就像开关一样,拧开了她当天的啼哭。

妈妈和她

她,妈妈从小就看不上。说她:“睁眼就知道哭,不咋地碰一下,还是傻傻地咧嘴哭,没出息。”可是,爸爸喜欢她,她自从会走路,爸爸带着她,菜市场,俱乐部,小酒摊乱窜。爸爸买杯一毛烧,一口闷了,空杯还有点余酒便倒进她的小嘴,呛的她一阵乱嗑。爸爸哈哈大笑,逢人便说,“我喜欢这丫头。女孩子,哭有啥不好,这孩子简单。”

对她,果然还是妈妈看得准。

“文革”时,家里受冲击,爸爸走了,妈妈半身不遂。她两个哥哥没受啥影响,高考恢复,都考上外地的大学。毕业后,一个留校,一个进了当地的公司。两个哥哥出息了;她,勉强初中毕业,上技校,进厂当了工人。妈妈在欣慰自己看人很准的同时,心里肉痛的紧:有出息的走了,出息国家了,我落个精神享受;没出息的留身边了,能照顾我,我落个实惠。妈妈这时也犯糊涂了,不明白孩子是有出息好还是没出息好。

夜深人静时,妈妈梦到两个儿子,或站在讲台上,激扬文字;或西装革履,觥筹交错。那是我的儿子,我骄傲。可伸手去抓,没有抓到,再伸手,依然抓不到。当妈妈清醒时,不能自理的妈妈骄傲不起来了,她默默地端屎、端尿,洗洗涮涮,天天如此,妈妈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和没出息的她生活在一起,已经离不开她了。妈妈开始认真地重新评估她的存在。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论,妈妈处于生理需要的第一层次,她恰恰满足了妈妈的生理需要。妈妈感到:自己的出息论应该收起来了,二个出息的儿子暂时见鬼去吧。这样,妈妈对长期以来对她的轻慢感到愧疚。她在这个家付出的最多,得到的最少,也最被无视。最喜欢她的爸爸走了,把这个家对她的爱也带走了。她不像家里的一口人,倒像是个,是个“佣人”。

妈妈猛地想起一件事,一件原本没有上心的事:她陪着妈妈去看病,由于少有表情的她不停歇的忙碌,由于妈妈不时的对她呼来喝去,也由于她一成不变的衣着,查房医生把她当成护工。对妈妈说,“你的护工不错,给我留个她的联系方式,以后有机会我推荐给病人。”说这话时她在场,当时她捂着嘴哭着出去了。妈妈知道她好哭,没有在意。过后连句安慰话都没说。现在想来,妈妈太大意了,大意的不近人情。她越在妈妈身边越不被在意,仿佛“灯下黑”。

可这一切,她一直在默默的承受,并且无怨无悔。

妈妈认识到她的价值时,她已是而立之年,至今孑然一身。她带着个瘫痪的妈妈,嫁给那个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竟然被不知不觉错过了。妈妈悔之晚矣,不禁老泪纵横。妈妈突然有个想法,两个已婚儿子,如果妈妈和她去了大儿子那。大儿子待妈妈很好,媳妇待妈妈也很好。媳妇特爱干净,三天两头戴着口罩打扫妈妈住的房间,然后撒84消毒液。媳妇倒便盆后,又是刷牙,又是反复洗手,开窗通气忙个不停。亲家来看望,说:“你腿脚不好,来回跑啥,让孩子们来来回回多方便。”还说:“亲家来趟不容易,多住些日子。孩子工作忙,可能照顾不周,你住我那,咱姐俩唠唠。”病人总是敏感的,妈妈是病人。媳妇的干净、亲家的热情妈妈不受用,总觉得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妈妈来儿子这,倒像是别人家,儿子一副上门女婿的味道。

妈妈和她又去了二儿子那。二儿子很热情,媳妇嘴很甜,妈,妈的叫着,跟蜜一样。媳妇陪妈妈吃了顿饭,便满怀歉意对妈妈说:“我家二老近来身体不好,时不时住院,我得去招呼招呼。妈,你看我不能在您跟前孝顺了。”媳妇对妈妈的儿子交代:“妈难得来一回,交给你了,妈咋高兴咋来,我一有空就回来孝敬妈。妈,对不起,我走了。”媳妇在妈妈离开二儿子这以前再没有回来过。

妈妈在两个儿子那找不到自己家的感觉,妈妈在她面前横惯了,到儿子这咋就横不起来。原来想好的一套套说辞竟然说不出口。妈妈郁闷,还无法表露。想发飙,周围笑脸一片,妈妈那个憋闷。走走走,赶紧走,妈妈担心走慢了人头会憋成狗脑子。妈妈和她来去匆匆,回到家只觉的一身轻松。不过,妈妈在一个人时,痛快地哭了一场,究竟为什么哭,妈妈也说不明白,反正从儿子那回来后就想大哭一场。当然,哭不完全是难过,其中也有一丝的安慰。这个安慰,是两个儿子都有了他们稳定的生活,儿子和他的家融为了一体,这个家不单纯属于儿子。妈妈的到来像颗钉子,钉在哪家哪家都不舒服,儿子期间很难做。把钉子拔了吧,妈妈不愿做钉子。

妈妈是为了她。

她能体会妈妈的心,她说:“妈,我跟你过挺好,我没觉得委屈。”妈妈说不出话,一个劲点头,抑制不住泪流满面。妈妈说:“以后这个家你说了算。”从这以后,这个家有了她当家作主的声音,尽管这个家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

她的位置发生了变化。也许就是这位置的变化,她的精神面貌也随之一变。于是,就有一个男人闯了进来。不对,准确地说她闯入了这个男人。男人同她年龄相仿,是个犹太人。犹太人个子高挑,一头卷发,长着一副瑶鼻玉口女人般精致的脸,尤其是他有一双蓝蓝的眼睛,粲然一笑,动人心魄。她疯狂地爱上了犹太人。

她是电机维修工,同犹太人是工作中认识的。犹太人送来的坏电机是急件,她要加班加点赶工。赶工晚了,犹太人送她回家,请她吃饭。犹太人老有急件,她老是赶工。她和犹太人熟悉了。她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恋爱的感觉,反正她就喜欢同犹太人待在一起。盼着犹太人再送来急件,她再赶工到很晚。然后,两人漫步月下,她听犹太人说话,看着犹太人笑,接着,有根红线便悄悄把她和犹太人拴在一起。当她嫣然发现自己的感情,不由地脸颊发热,心跳加速。

以后,她和犹太人除了赶工也常在一起。犹太人有辆摩托车,一有空就带着他到处兜风,她坐后面,紧紧抱住犹太人,整个身子扑在犹太人身上,充满着柔情蜜意。

妈妈看到她对着镜子装扮的幸福样子,真心为她高兴。妈妈说:“你该咋谈咋谈,妈不会成为你的包袱,大不了我住养老院。”她说:“我们说好了,他过来后我们一起过。”妈妈眉开眼笑,高兴地说:“我的老疙瘩要开花了。”

她恋爱这段时间,妈妈少不了要受些委屈。妈妈的床头摆着水和小食品,反正吃得不多,对付一口,省得她操心。大小便也通过尿不湿解决。凑合吧,这些比起她的婚姻大事不算啥。妈妈甚至想起“列宁在一九一八”的电影中瓦西里的台词:粮食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

妈妈暗自窃喜。可这窃喜??????

有一天,她失魂落魄的回来了,见了妈妈痛哭不已。妈妈意识不好,忙问她咋回事。她憋了半天才说:他有家,呜呜呜。

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妈妈千方百计为她排解,她却始终难解心结,郁郁寡欢。她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她抛不下生活不能自理的妈妈。她把工作辞了,她不想再修电机,更不想再赶工。往事不堪回首。

妈妈在家手头一直有些缝缝补补的零活,比如汽车坐垫、自行车包装套等,干活计件,即赚零花钱,又打发时间。她辞了工作,闲着无事,妈妈把她也拉着一起干,让她忙起来,少想东想西。就这样她和妈妈过了好一阵子没汁没味的日子。她的二个哥哥知道了她和妈妈的窘况,不断寄钱给妈妈。妈妈把钱交给她,她把钱分别以哥哥的名字存起来,从不动用。妈妈不解,说:“你哥哥们寄的钱,该花花该用用。”她说:“存着吧。”“咋地?”“不到动的时候!”妈妈看她打定主意,便不再多说。

要说儿子寄给妈妈的钱,妈妈想用就用,没必要问她,只是妈妈对这钱也纠结,动这个钱吧,心不甘情不愿,这钱总觉得包含着补偿的成分、愧疚的情感,更有着交易的内容。想到这一层,妈妈心里是五味杂陈。她的青春甚至一生是用钱能衡量的么?细想想这钱背后的东西实在是说不清理更乱。

不动这个钱吧,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心意,很可能还是瞒着媳妇私底下的心意。妈妈想前顾后,拿不定主意,妈妈便试着问问她,想看看她对这钱的看法。她回答的很干脆又模糊,“不到动的时候”什么意思?妈妈不明白。自从那事以后,她特有主意,妈妈也摸不透她。她已经不再简单了。妈妈想到这,忽然灵光一现,似发现了一条真理:恋爱使人简单,结婚使人复杂,挫折使人成熟。她的失恋就是挫折,她成熟了。妈妈对于自己的发现情不自禁的欲手舞足蹈。

妈妈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在这里,不要怪妈妈想的多,妈妈瘫痪在床,有大把时间要打发,想的多实在太正常了。不想才不正常。

当妈妈还在为寄钱纠结的时候,她早已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她已经在为另一件事打定了主意。妈妈和她是两代人。这两代人的最大差别在于:妈妈老是在想过去的事,她则在想着现在或者将要发生的事。

她对妈妈说:“我想在旁边的俱乐部广场摆个馄饨摊。”

妈妈显然跟不上她的思路,刚说着寄钱的事,她一下子跳到了馄饨摊。妈妈愣了。她本来就不是征求妈妈的意见,给妈妈打个招呼罢了,妈妈说啥并不重要。不过,当妈妈缓过劲来时,妈妈很快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妈妈很肯定还有些兴奋地对她说:“摆摆,出去摆摊,好事呀,你成天闷在家里,都发霉了。”

摆摊这个事,她想过很久。她和妈妈两人生活,日子太过清冷,缺少人气,就想摆个摊子热闹热闹。可是一直下不了决心,当时还不好意思。自从有过死得念头以后,死都不怕,啥事还有所谓。再说,自己青春已不在,半老徐娘也过期,这就人老珠黄了,再不趁着做点事,机会不多了。

她的混沌摊就摆着俱乐部广场靠马路的路灯下,五张矮桌,她的锅碗瓢盆和小火炉放在三轮车上。天黑出摊。混沌是妈妈在家包好的。

俱乐部一到晚上,人流涌动,有看电影的,有借图书的,有上下班的,还有溜旱冰的等等,唯独缺少卖东西的。她的馄饨摊恰逢时机,一开张生意就好。她卖馄饨纯属是率性而为,只要来人说馄饨好吃,她就多给人家盛几个,有时人家忘了给钱她也稀里马虎。于是,常来吃馄饨的背后叫她“傻姐”,后来大家熟了,干脆当面叫她“傻姐”,她也乐得答应。这倒无意中让她闯出了名头。她也因此认识了小牛、乐乐、李子、豆奔、光头等这一干小兄弟,他们时常帮着端馄饨、收钱找钱、跑腿去家里取包好的馄饨,完全把这当成自己的摊子。她对他们说:“遇到你们这帮小兄弟,傻姐有傻福。”她脸上有了红色,家里有了生气。

在她的馄饨摊引领下,俱乐部广场的小吃风起云涌,很快形成了俱乐部夜市。烧烤、涮锅、炒凉粉、孜然卷饼、连汤肉片、肉夹馍应有尽有。连她也没有想到,她的有心无意之举成就了一片市场。

她卖馄饨卖的不亦乐乎,妈妈却越来越纳闷。妈妈包的馄饨数量在增加,收入不见增加。妈妈问她咋回事。她说:“反正没浪费,都进肚里了。”妈妈看问她问不出个所以然,便问来帮着拿馄饨的一干她的小兄弟,才知道了缘由,就是她卖馄饨的粗枝大叶。

这时候,妈妈的精明显现出来了,妈妈把包好的馄饨分成一份份,买多少份对应多少钱。这下子有人有意见了。

豆奔说:“傻姐,你的馄饨量见少呀!你看着再加几个。”

她嬉笑着说:“没问题,只是给你加几个,李子或光头就要少吃。你问他们干不干。”

“不干。”一帮兄弟跟着起哄。

“虾皮、紫菜随便加了。”她吆喝。

这时,平时不太说话的乐乐说了句大实话:“傻姐,你妈真精。”

她说:“你们以为都像我这么傻呀。老太太不能动,天天尽琢磨事。虽让你们把我出卖了呢。你们是谁嘴快,从实招来。”

“他”,“他”,“他”,这伙人你我他的乱指,笑的很开心。

摆地摊毕竟要受季节变化的影响,刮风下雨,天气太冷就没法出摊。对此,她看得不重,不好的天气总是少数,没大碍。就这馄饨摊她已经很满足了。

可她不上心有人上心。

大牛有天对她说:“俱乐部后面的街坊里,有家小饭店转让,你去看看合适不合适,要合适了比这地摊强。”

她找到了这家小饭店。小饭店是居委会的几个老婆开的。主要卖包子、稀饭、面条,开了十几年了。现在老婆们干不动了,就像把小饭店转让出去。她觉得能干,便同老婆们商量,如果转让费分期承付,她便接了。老婆们笑了,说:“都是街坊,你咋说都行。”

这家小饭店从此更名为“傻姐馄饨店。”

她守着这家“傻姐馄饨店”,不知不觉度过了十六个寒暑。在她五十四岁时,八十三岁的妈妈走了。两个哥哥为妈妈送行,她把存折给了他们,“这是你们寄的钱,妈妈不用了。”

然后,她把那一干小兄弟叫了来,对他们说:“这个店有人出八万元要买下,我没同意。现在我想把这个店转给你们,你们出多少钱你们定。一句话,你们干不干。”

“那你呢?”

“你们如果信得过我,我帮你们再守小店几年,毕竟在小店干了这么多年,我真一下子舍不得。”

“傻姐馄饨店”现在还在,不过她已经不在店里了。她离开店的那年有六十出头,头发花白。她走的时候,身旁有个老伴。老伴的背影很像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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