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静的林子里
这是一片人造的林子。林子深处隐藏着一幢起脊的草房。房前有一方不起眼的小园子。园子里的蔬菜很丰富。饿了，摘个窝瓜，扒几个土豆烀着吃；渴了，揪几个甜香瓜嚼嚼；馋了，割绺芹菜，再到镇上称斤猪肉，包饺子；累了，躺在浓荫里柔软的草地上歇息，烦了，走出林子，四周散散步。
独自一个人在这环境里生活也算惬意。原先那个护林员没有这个福分，好生生的活老爷子喝了一壶烈酒竟然一觉睡过去了。人们便怀疑这林子凶险，还有人说这林子里夜里常闹动静，让人恐慌。谁也不敢接替那个死鬼的职务。只有他不信邪，也不在惜生命。于是他果断地包看了这片林子，把家也搬来了，还带着他的虎子。几年的光景过去了，他的体格依然邦邦硬实，棒得像头牤牛。只是他的虎子突然病了。
淡淡的月光给黑黢黢的林子涂上了一层梦幻般的朦胧色彩。林子里死一样的静，蟋蟀的吟哦都能清晰的听到。他光着膀子蹲在土墙根下，惴惴不安的盯着躺在面前的虎子。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虎子是吃药中毒的。他心里清楚，虎子打从吃了那一刀以后脾气就大变了，性情也变得温和了，腰身也瘦弱了许多。那身黄锦般的皮毛污涩了，一双闪着凶光的眼睛也黯淡了，总喜欢眯缝着。
偶尔随他去屯子里碰上生人也不再狂吠了，总是夹着尾巴躲避着。那只‘虎’的影子在它身上消失了。虽说在林子里看见陌生人总要狂吠一阵子，但也不像以前那么凶了。恐怕是老了，今年十四岁啦。回想起这十几年来，他心里酸酸的。虎子跟着他该吃了多少苦头啊！他对虎子实在太不够意思啦。他越想越觉得在虎子身上亏欠了什么。他转身端出一碗猪肉，小心翼翼的送到虎子嘴边，脸贴近虎子的耳朵轻轻地安慰着，“吃点吧，吃了就好啦。”不料虎子见了猪肉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惊恐，似乎恨不得一下子纵身逃掉，可惜它已经没有力气了。他不由地把虎子抱在怀里，把它脑袋托到自己的腿上。动作那么轻，那么慢，仿佛一位细心的母亲生怕惊醒熟睡的婴儿似的。
多少年了，虎子头一回听到主人这般温柔的话语。它温情的瞅了一眼主人那温和的面孔，终于意识到主人对它的态度不再像以前了。不是么，自从来到这片林子里，每逢吃饭的时候，主人总要把碗里的米饭拨给它几箸子，哪怕煮了饺子呢，也舍得扔给它几个。它感激地望着主人那张布满焦虑的脸，吃力地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那粗糙的大手，便安然地眯上了眼睛。
他悠长的吐出了一口气，手掌轻轻地落到虎子的额头上，抚摸着。竟触摸到了那条旧疤痕上。仿佛触电似的倏地把手缩回来。脑海里突然闪现出那幅让人惊心的惨景来。虎子头上翻出一道白生生的大口子，殷红的鲜血泉涌般的冒了出来，顺着鼻梁流淌着……他的心一阵紧缩，仿佛是自己挨了那一刀似的。干啥要砍虎子那一刀呢，不就是虎子偷吃了你那块拳头大的猪肉么？莫非过个素年你身上就会掉块肉么！可你咋就不想想呢，除了虎子还有谁肯亲近你呢？是虎子陪伴你熬过了那么多孤独苦闷的日日夜夜啊！难怪邻居们都骂你张三狼呢，你也太狠了啊！
一种什么东西浸透了裤腿，湿漉漉的顺着大腿流淌了。他睁大了眼睛，只见虎子嘴巴上正泛着沫子。哎呀，莫非 是虎子跑到屯子里糟害了谁，让人家下了毒么？不能啊，人们的日子都过好了，心肠也好了，更不会伤害虎子了啊。就算虎子糟害了谁，我也包赔得起他们的。这是邻居们都知道的。
虎子猛地挣脱了他的怀抱折腾开了。两只前腿跪在地上突突的打颤，腰背弯成了一张弓，腹部剧烈的收缩着，一口口的白沫子从嘴里呕吐出来。他知道虎子确实是中毒了。白菜，白菜水可以解毒。他赶忙跳进园子薅了一棵白菜，麻利的切碎了，挤出水来，一勺一勺地往虎子嘴里灌。刚灌进去，又吐了出来。虎子呕吐着，躺在了地上，再也没有挣扎的力气了。他紧紧地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接着又攥紧了拳头忽的站起来，想破口大骂一通。骂那下毒的人狠心狼。可那些埋汰话刚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重又缓缓地 蹲在地上，双手捧住快要爆炸的脑袋。渐渐地，脑海里沉淀了多年的那桩往事又浮现了出来。虎子叼着一只血淋淋的鹅崽子，扎撒着鬃毛，呼呼地朝自家跑来。后面尾随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小子，拖着一条鞭子哭叫着。他站在自家门口开心的瞅着，笑着……他暗暗地责骂起自己来了，张三啊张三，归根到底是你害了虎子啊。你才是最狠最狠的狼啊。
虎子终于挺直了四肢，伸出了舌头，翻出了白眼，哼了一声，不再呼吸了。他无力地瘫在了墙根下，泪水从眼缝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淌到嘴角，咸咸的，涩涩的。
月亮爬上树梢了。溶溶的月光泻在树叶上，筛落到林地上。蟋蟀的叫声愈发响亮了，吵得他心里愈发烦乱了。他疲惫地靠在墙角上，泪水又扑簌簌的流了出来。这时，林子里忽然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睁开眼睛茫然的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洒满光斑的小毛道上有个人影正朝他的房前移动着。那影子近了。他终于看清了，是老支书的兄弟媳妇——一个中年寡妇。她走到他跟前停下来，不声不响的把一双崭新的手工布鞋递给他。“死啦？”女人瞅着虎子说。
“不知让谁给药死啦。要搁在前几年，我非得痛骂他们一场！”“要骂，你就骂我吧。”“虎子是你药死的？”“你知道么，为了给你送这双鞋，人家该白跑了多少趟啊？”女人有些委屈，“每次来，它都在林子边挡。”“那，你也太狠了啊。”“我？”女人不说话了。
沉默。
林子分外的寂静，仿佛沉入了梦境。皎洁的月亮像个多情的少妇，悄悄地窥视着两个人的表情动作，谛听着他们接下来的悄悄话。
作者：李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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