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人世

肖老三近日心情烦躁，郁郁寡欢。他一方面憎恨命运的不公与世界的残酷，一方面又无限留恋这乱糟糟的地球万物。“为什么是我得了这病，我才62岁——并且医生断言我只有不超过三个月的阳寿?”肖老三夜不能寐，常常自言自语。死是迟早的事，只是突然面对它，肖老三难以置信。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无人知晓。漫长的黑夜，彻底地消失……可怕，可怕，太可怕了!肖老三每每想到这就吓得浑身痉挛，全身冒汗，手也抖个不停。一切成空。肖老三思维有时停滞了。这个世界虽然丑恶，但要坦然离去却也万般不情愿。“花钱买命，如今是花钱也不能买命。狗屁大夫竟说我是癌症晚期，治疗起来毫无意义，让我安心等死。我命苦啊!妈妈，呜呜……”哭得累了，他就睡着了。第二天他依旧没死，他穿戴整齐，走出家门，无限深情地看着一切。太阳、树木、小鸟、小草、石头、老鼠、蚂蚁等等，凡是平时熟视无睹的东西都被他的目光深深注视着，他像婴儿一样注视着这个世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空气他都觉得异常的亲切可爱。要想什么都不想，恐怕连神仙都做不到。活着是多么的好啊!死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受不到。死后被大火烧成灰和这泥土无异。太阳照样升起，人们同样热热闹闹，只可惜我却毫无知觉……视死如归或许是人面临既定命运万不得已的选择——想死后留名而已，好死不如赖活呢!肖老三苦笑着。

夜不知何时来临，肖老三失魂落魄地回家，门是怎么开的他都不知道。灯，他也无心去打开。屋内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许黑暗中更好。他颓然地坐在桌旁搜索自己的人生。

农历腊月初八，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生了，生了，是个带柄的!”接生婆笑容满面地出来告诉肖驼背这天大喜讯。肖驼背顿时来了精神，腰杆仿佛一下挺直了，嘴巴也因激动而哆嗦着。他赶紧把旱烟丢在一旁，从自己破棉袄的夹缝中摸出一块银元塞进接生婆的口袋里，嘴里感谢声不断。他喃喃道：“爹啊，儿子45岁给你添了香火!我肖家后继有人了。呵呵!呵呵……”肖驼背傻笑着。肖驼背32岁才娶了个矮矮瘦瘦的女人进门，只可惜这女人肚子不争气，接连给他生下俩丫头。肖驼背恨得牙齿痒痒的，心情不好或喝了几两烧酒后，就把自己的婆娘骂得狗血淋头，甚至还动手打过她。如今婆娘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肖驼背心情一下舒坦起来，整天乐呵呵的，对自己婆娘也好起来了。肖老三出生这件事，父亲肖驼背曾无比自豪地在他耳旁唠叨过多次，因此肖老三记忆尤深。

父亲没有什么手艺，平时又好烟酒，家里过得一贫如洗。父亲脾气暴躁，两个姐姐很少得到父亲的疼爱，父亲从未给她们好脸色看，多半是呵斥;唯独对自己疼爱有加，纵然自己平时调皮捣蛋，父亲最多厉声批评几句。肖老三就这样被家人视为掌上明珠长大着。肖老三平日疯玩，再加上父亲一味迁就他，他就更野了。掏鸟蛋、捅马蜂窝就不用说了。谁家的菜园里的萝卜被拔了，谁家的瓜地里的瓜被偷了，十之八九他是脱不了干系的。人家告状上门，父亲也从不打骂他，像根本没发生过这种事。炎炎夏日，肖老三白天到处捕蝉，夜晚则干尽坏事：把癞蛤蟆扔进女孩子脚旁，吓得女孩子尖叫起来，他则躲在一旁偷着乐。不知不觉中，肖老三长到九岁了。九月的一天，肖老三极不情愿地被爸爸扯着耳朵拉进校门，逐渐收了疯玩的心。爸爸常对他说男孩子要多认识几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还要能算账才行。两个姐姐是不会被父亲送去上学的，尽管她们自己也很羡慕那些上学的孩子们。在父亲看来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人，何必花钱让她们去学文化知识呢。

肖老三资质很一般，字写得也是歪歪斜斜的。老师教的东西他总是弄得似懂非懂，上课时经常走神，下课时如鱼得水，在操场上喊得震天响，每次总少不了挨老师批评。他一年级好不容易读完，勉强进入二年级。无奈他始终是那种在学习上无灵气的学生，任凭老师怎样讲得喉干气断他一直处于迷茫中。留级!老师面带复杂的表情告诉他。爸爸闻之沮丧地叹了口气。爸爸不知何时低烧，整晚咳嗽，痰中带血，后来拖着病体去医院检查，医生诊断为痨病(肺结核)。家里穷得丁当响，爸爸只好拖着等死。肖老三好不容易小学毕业，这时文化大革命正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一天家里亲戚来学校通知他：爸爸肖驼背快不行了，快回去和爸爸见个面。肖老三面无表情地回到家中。父亲扫视家人一眼，拉着他的手，嘴里含糊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不一会儿就断气了。妈妈白天在众人面前哭得呼天抢地的，勉强流下几滴眼泪，晚上又和他有说有笑的。也许妈妈再也不用受爸爸欺凌了。尽管爸爸已死，但肖老三却无动于衷。虽然爸爸对自己很疼爱，但肖老三却找不出悲伤的理由。死的是爸爸，又不是自己，有什么好伤心的呢?爸爸临终准备向自己交代什么呢?管它呢，继续跟同学们闹革命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