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文章 > 短篇小说 > 生存者

生存者

推荐人: 来源: 阅读: 1.24K 次

我拎着一个大包乘坐省际长途班车抵达广州时,夜色差不多已经逐渐笼罩这座国际大都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但这些似乎都与我毫无关系。我是来投靠老乡的,在城中村一处低矮逼仄的出租房中,老乡山仔接待了我。他和另外一个原来的同事瘦子住在一起,都是来广州讨生活的,他们还有一个体面的名字,叫“下海者”,他们来广州之前都是国有企业所属子弟学校的老师。

生存者

第二天天刚亮,山仔就起床,张罗着去上班,我也要到人才市场去找工作。买了60元的门票,挤进人才招聘会会场,里面人头攒动,挤得水泄不通,就像绿皮火车的车厢里一样。找工作的人乌泱泱的挤在招聘摊位前,递上简历、大学毕业证和其他各种证书,然后等待挑选。我到处挤来挤去,也没找到几家适合自己的岗位,东转西转,胡乱投了几份简历出去,接简历的人说,等消息吧,然后都是石沉大海,就像我当年投出去的稿件一样。

折腾了差不多一星期,我又前往深圳,那里也有一个老乡叫胖子,也是和山仔一批下海的,都是那个子弟学校的老师。胖子在一家报纸的广告部上班,专门拉广告,那时深圳的报业很繁荣,一份报纸每天都有几十个版面,大部分是广告,花花绿绿的,他们拉到一个广告有30%的提成,那些年房地产刚兴起不久,楼盘广告铺天盖地,有很多人确实因为这个小赚了一把。但胖子也是刚去不久,还没怎么站稳脚跟。

我从广州到达深圳后,在布吉的一个小区租住房内找到他,他刚与其他合租人一起打篮球回来,打个赤膊,满身是汗。在正月里胖子和山仔一起到过我家里,吃过一餐饭,当时也说好了我到广州深圳要去找他们的,他倒是不冷不热地接待了我,其实无非是让我和他挤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同样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他了解我的求职意向后,立即说,像你这种情况,应该在我们的报纸上登一个中缝广告,我随口问了一下价格,他说在中缝登一个求职信息50块钱,我心想这样他就有15块的提成了。深圳这个老乡毕竟是老乡的老乡,或老乡的同事,曾经的同事。

深圳的人才市场同样不好找工作。我想,要生存,首先要活下来,再图谋发展。深圳制造业发达,电子厂玩具厂鳞次栉比,服装厂鞋厂星罗棋布,厂门口都有招聘广告牌,电线杆子上、墙上也有,到处都张贴着红红绿绿的招聘广告。我来到一家电子厂,人事部的问我,干过什么?我说没干过什么。

他然后背书一样介绍了一遍他们的政策:第一个月学徒,每个月做28天,休息2天,每天干10小时,月工资360元,第二个月起计件工资,厂里有宿舍,4个人一间,水电费自己交,厂里每月补贴水电费15元,吃饭有食堂,一荤两素,每餐扣一块五,大概后面还说了一些春节回去过年报销路费,但是要压一个月工资之类,我没有心思再听下去,下班铃声响起,我看到一拨又一拨穿着蓝色厂服的打工仔打工妹鱼贯而出,吃过午饭,他们又将回到流水线上,麻木而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我清楚地知道,我不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又来到一家服装厂碰碰运气。人事部的问我应聘什么岗位,我说仓库保管员。他拿一张表让我填,填到学历一栏,我想,填太高,人家还以为我的本科毕业证是找“办证刻章”的搞来的,填太低,又怕人家不一定要我,于是填了一个中专,毕业学校写的是“江西水利水电学校”,招聘的问了我几个问题,觉得我不太适合做仓库保管员,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也不懂仓库管理ERP系统,但是他推荐我做另一个岗位,说他们还缺一个叉车司机,问我愿不愿意做。我想都没想,说我要考虑一下。人事部的身经百战,阅人无数,知道这是回绝他的礼貌说法。

接下来的日子,我试过保险。那年代中国保险业蓬勃发展,各种保险公司应运而生,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皮鞋锃亮的年轻人夹着个公文包,这人准是卖保险的,他们每天坐电梯到写字楼顶层,然后一层层往下走,这叫扫楼。他们一间间办公室去敲门推销保险,不厌其烦,即使被人轰出来,一边后退,还要一边死皮赖脸地说:“先生,请让我再给你详细介绍一下吧!”

我还试过销售。深圳是贸易发达地区,那年月各种贸易公司如雨后春笋冒出来,其中也有很多空壳公司和皮包公司。这些公司都会取一个很好听很响亮的名字,代理某种产品,销售人员没有底薪,按销售业绩提成,有的甚至还要交各种名目的押金、保证金,大多是为了敛财,招100个人能留下来一两个很不错了。

生活对你的任何磨难,都是对你的考验。

在深圳呆了一段时间后,我一无所获。刚好那天接到电话,是我在广州投简历的一家报社打来的,叫我去面试。正在焦头烂额之时,我仿佛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也像是黑暗中前行的人看到一丝亮光,于是我立即动身折返广州。这家报纸是一份区域性的经济时报,说是招聘记者,其实是写那种软文,就是帮企业写宣传稿,在报纸上登出来,然后企业交版面费,美其名曰叫赞助费,其实就是广告费,写文章的照样有30%的提成。

当时一批招聘进去30多个人,来自全国各地,大约都是像我这样中文系毕业,没有找到什么正经工作,又自诩写过一些东西,报刊上发过一些作品的人。我拿着厚厚的一本作品剪报去面试,面试官随手翻了一下,立即说,明天来上班。成功应聘没有问题,问题是这份工作没有底薪,要自己去挖掘客户。

这对于全国各地来广州寻梦,人生地不熟的我们来说何其艰难,30多个人,没过几天就走了一大半,也有少数几个人没三五天就找到了客户,写出一篇篇像样的稿子登在报纸上,署名也是本报记者某某某,客户的赞助费也及时到位,他们的提成也及时发放到位。但更多的是像我这样的,每天上班开完早会后从报社出来就不知道何去何从,像个无头的苍蝇,到处乱蹿,寻找目标。

我找到的第一个目标是一家工厂,专门生产加油机的,当年全国加油站到处都有这家工厂生产的加油机。我冒冒失失地跑到这家工厂门口,门卫拦住我问,找谁?我掏出报社发的记者证,说想采访一下你们企业。门卫说,你有预约吗?我说没有。他说那就不能进去。我说麻烦你打个电话帮我问问吧,我是来给你们写正面报道的,不是来曝光问题的。他拿起电话拨到了厂行政办,然后对我说,办公室主任让你进去。

见到主任后,我掏出证件,说明来意,主任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我,问,你有采访提纲吗?我反应很快,说我想从以下几个方面采访贵公司,然后一二三四地说了几点,又突然想起刚进报社时广告部给我们培训时说的,如果你们实在找不到报道的切入点,就写金融危机下的企业如何面对困境,如何度过难关。

我就对主任说,我们刚刚碰上了亚洲金融危机,想了解咱们企业在面对金融危机时是如何做到临危不乱,企业又是如何度过危机,谋求发展的?主任觉得我说得还有点道理,不像个骗子,就让女文员用一次性纸杯在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温开水递给我,然后从办公桌上厚厚的一堆文件中找了一份资料给我,又回答了我几个问题,采访很快就结束了,主任很忙,我走的时候说,主任,稿子写好后,我送过来给你审阅。然后接着委婉地说,报纸运营需要成本,现在报社是不堪重负,能否请企业赞助一些印刷费用?主任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一听到这里,马上识破了我的庐山真面目,打哈哈说,这个要请示汇报,云云,我记得这件事后来就没有了下文,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在广州一分钱也没挣过。

在广州的日子生存虽然不易,但工作之余还是有很多乐趣,有时也需要自己找一些乐趣。

和老乡山仔住在一起的另一位老乡,是个瘦子,他俩原来是同事,都是子弟学校的老师,是一批下海的。瘦子长得黑黑瘦瘦的,尤其眼睛很小,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他在广州干一份工资很低的普通工作,他对我很友善,虽然没有什么钱,我们总要经常出去到夜宵摊子上喝啤酒,一起抽劣质的香烟。

他有一个表弟在海军广州某部的机关炊事班,离我们那里也不远,一到周末,他下班后就挤公交车去表弟那里,用塑料袋装很多菜回来,与我们一道分享,我们买来啤酒,用搪瓷缸干杯,大口大口咬着厚厚的肥肉,还有各种混在一起的荤菜和蔬菜,大快朵颐,这是我们这些卑微的生存者唯一快乐的时光。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瘦子就搬走了,他的搬走很突然,毫无征兆。我们住在五楼,房子没电梯。那天下午下班后,他沿着楼梯往上走,走到二楼,看到住户没关门,租住在里面的女主人穿个包臀裙站在厨房,背对着大门炒菜做饭,露出白白嫩嫩的大腿,而且一头秀发披在身后,背影很是秀丽诱人的样子。他就冲进去,跑过去从背后抱住女主人,乱摸一通。女主人开始还以为是她老公下班回来了,与她浪漫一番,极力配合他扭来扭去,这位瘦子老乡也是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就想有进一步的动作,裤带都解开了。

女主人转过身来,发现不是自己的老公,吓坏了,抡起锅铲就打,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瘦子老乡吓得提着裤子赶紧跑,一口气爬到五楼,说我出事了,要赶紧走,然后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到行李箱里,提起来就跑,走到二楼到一楼之间的楼梯时碰到一个男子火急火燎地往二楼冲,还差点和瘦子撞了个满怀,这个男子就是被瘦子欺负的女人的老公。瘦子下楼跑到街上,赶紧打了一辆的士逃之夭夭。

过了几天,瘦子趁夜色溜回来过一次,这些细节都是他回来时给我们描述的。他说起来眉飞色舞的,说那个女人的屁股好软,又说幸好在二楼到一楼之间的楼梯上碰到他老公,要是晚了一点,他老公一直沿着楼梯找上来,肯定是逃不掉的。

很多年以后,有一次山仔碰到我,问我,你还记得当年广州那个瘦子吗?我说当然记得,他说瘦子已经死了。我忙问怎么回事。山仔说,他参与了很严重的刑事案件,多年前就被枪毙了。

生存不易,我们都只是为了活着。

赞助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