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北方的夏天一旦过了，就开始转冷。

循着风的声音，向那个地方望去，有一口青灰色的古井，安详地坐落在那儿，古井旁，有一棵槐树，几片槐叶顺着风，落在了古井的边缘。

我望着那口古井，和落下来的棕黄色槐叶，一阵心悸。

“这里就是大伯的住所吧。”我这样想着，推开了门，进去。

“呵，你来了......怎么一回事?......”他正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布满皱纹的脸上书写着一大片疑惑。

“我实在连郊区的房子都租不起了，各出版社都不肯接受我的稿子。我没地方去了，想到大伯是唯一住在北京的人......我也不愿意说那么多客套话了，我想在您这里住上半个月。”我咬了咬嘴唇，眼睛盯着灰色的地板。

“我虽说是住在北京，可是住的是很偏僻的农村，这也没什么可以炫耀的。再说，这里可是冷清的很啊，你受得了吗?”他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但是看起来仍然像是雕刻上去的一样，那么深。

“没关系，清净更好，这样我能安心地写作。”

“好了，我答应了，”他站起身来，把烟袋放在桌子上，“家里没水了，和我一起去打一桶水吧。不知怎么的，最近，我总是腰酸背疼的，想必是老了吧。你可能不知道那口井在哪儿，我带你去。”

我掂着木桶，推开了门。

随着他，我来到了一棵古槐下的井前，打了水，顺手捧了一把，喝了一口，清甜的感觉瞬时在我的口腔里轻轻地绽开。

“这水真甜!”我大声叫道。

“是啊，水真甜，水真甜......”他仿佛被锁住了一样，只是停留在水桶旁，脸很木然。

“我儿子小时候也是这么说的。记得我第一次带他来这口井取水的时候，给他尝了一瓢，他喝得很痛快，嘴里不住地说：‘爸，这井里的水水真甜!’唉，但是他已经有十多年没回来看我了......"

我站在那里，打了个寒噤，心里很是感触，但是我也竟然变得和他一样木然，什么也不想说，陷入了沉思。

一阵清风吹过，吹落了老槐树上泛黄的槐叶，落在我的鼻尖，轻轻地划了过去，又落在了地上。我被惊醒了，意识到天已经快要黑了，但是当我转过头的时候，发现他还是站在古井的旁边沉默着。

“大伯，天要黑了。”

“那就先回家吧。”

从那以后，他很久都没自己去过那古井旁，打水的事情，由我代劳。

我知道，他心里的创伤被揭开了，我想，那很痛吧。

两星期后的某天，他忽然对我说他想去古井旁看一看，于是我们就去了。

还是那一口青灰色的古井，静静地坐落在深黑色的老槐树之下，散发着井水的幽香，地上铺着几片泛黄的槐树叶子。

他抚摸着古井的边缘，若有所思，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了。

“我记得西头的老张就是在这里旧病复发的。那个下午我和他刚走到这里，他就说脑子不舒服，晕在了古井旁。我叫人把他送到了医院。诊断结果，诊断的结果是他的心血管病和脑溢血病已经很严重了。”

“不过，他是多好啊，他的儿女听说他旧病复发时，都赶来了，每天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照顾他，直到他去世。唉，有时我想，自己要是得了脑溢血什么的，我儿子也会回来的吧，那么，我倒是很希望自己得一场大病。”他的脸色又变得木然起来，让我感到害怕。

古井旁，几片槐叶落下来，落在我的衣襟上，散发着洁白色的槐花们在消逝前的余香，微甜，微苦，像古井里的井水。

第二天早晨，大约是五点钟吧，公鸡的鸣声就放肆地遍布了村庄的周围，把正在简陋的木床上睡觉的我惊醒。我一边懊恼着这突如其来的噪声(因为我平时都是在六点五十准时起床写散文和小说)，一边开始穿衣服，洗涮，喝了几口清甜的井水，走出门去，发现天空还黑着，那里面撒着零落的银色星辰，很美，但是除了那些星辰之外，我真的看不见其他的，任何的东西，于是我发现它们时的喜悦都变成了怅惘和孤独。

隐隐地，我听见，似乎有人在抽泣，那声音很沙哑，也很苍老，让我有一些害怕，但我之后的确认出了那是谁的声音，转身走进了屋子。

我坐在简陋的桌子前，提起不能够再破旧的、掉了很多漆的那支钢笔，写了起来：“如果天空中有一颗星，能够找回我们不见的亲人，那我愿意用尽我生命的所有燃料，向它伸出双手，直到某天我被轻轻地爱抚，在梦中，口中不再念着他们的名字，与他们相拥，相拥......”写到这里时，我竟然也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从我的鼻尖滑落，就像那一天泛黄的槐叶滑过了我的鼻尖。

大伯真的生病了，而且正如他期望地生了一场大病，但是他的儿子并没有回来。

我本以为自己只会住在大伯家半个月，没想到最后竟然参加了他的葬礼。他最终还是没有见到他的儿子。听人说，他的儿子去了大城市好久了。我想，一个老人的最后期望，已经彻底地破碎了，而埋进地底的，恐怕只是一颗遗憾的心吧。

循着风的呼唤，那里，一棵黑色的老槐树下，静静地坐落着一口古井，风吹过来，一片泛黄的槐叶落了下来，落在那口古井青灰色的边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