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示例

傻孩子有个不傻的名字，娟秀。娟秀的娟，娟秀的秀。意思不言而喻，寄托着父母美好的希望。傻孩子据说生下来的时候并不傻，跟其他孩子一样，一岁便开始依依呀呀要说话，一岁多一点便开始围着板凳要走路。

娟秀家的房子是上个世纪那种老式土房子，黑宝山四处可见那样的房子。房子的门都是木门，要想进门就得跨过一道高门槛，门槛足有四五十厘米高，至于为什么有这样的设计后来的人不太能说清楚。有时候父母就把她抱到自家的高门槛处，娟秀会兴奋地看着外面又笑又跺脚，嘴里吐着不太清晰的“狗狗”“果果”。

邻居们经过门槛的时候总会逗一下娟秀，或是站在娟秀对面笑着朝她说话，娟秀就像听懂了似的笑得咯吱咯吱的。或是上前去抱抱她，挠她的痒痒，这时娟秀就笑得更大声了。只有娟秀的二爹逗她的方式与众不同，她二爹是个单身汉，长了一脸络腮胡子，还有一身狐臭。

估计是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他隔三岔五的就会过来用他长满胡子的嘴亲亲娟秀红红的小脸蛋，偶尔还会用手捏娟秀的脸，一直捏到娟秀的口水从嘟得老高的嘴里流出来，捏到脸上要留下两个指印。

据说娟秀的二爹是很喜爱她的，他每次捏的时候都是有分寸的。这天她二爹又来了，其实娟秀一岁多的小脑袋里并不清楚这个嘴边长满黑乎乎毛的人跟自己是什么关系。娟秀不喜欢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又是亲又是捏的，她似乎很讨厌那一大簇黑毛，她的小脸蛋努力地向一边移去，并用肥嘟嘟的小手试图推开黑乎乎的东西。

平日里，她二爹也就亲亲捏捏，但那天不知道是何种缘由，黑胡子对娟秀是爱不释手直把娟秀吓得哇哇直哭。

娟秀的妈并不知道娟秀怕二爹，就在旁边给娟秀说着：“幺儿，这是二爹啊！跟他亲个……”看着妈妈脸上的笑和动着的嘴唇，娟秀不明白，仍是哭。

“妈……猪打圈了！”这是大孩子的声音，也就是娟秀六岁的姐姐燕子。

“它娘的，浪开跑出去了？走，去撵。二哥，你帮我看到秀儿哈！”

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离开，而自己落在了黑胡子的世界里，娟秀撕破了嗓子哭。她二爹最开始还学着当爹的样子轻声细语哄着娟秀，尔后不见效果，便要使用他的胡子了。可使用他的秘密武器也不见效果，他怒了。

一个巴掌打过去，据说也是有分寸的，娟秀哇地一声哭下去，嘴张得极大，可以看到她颤抖的小舌头和舌头上牵成丝的口水，但那悠长的一声像是抛向了极高的天际不见了踪迹。通常情况下，小孩子像这样的哭将下去后，会随着好几秒甚至几十秒的无声转入哽咽又无休无止的哭泣。但娟秀那天把一声极高极细的哭声抛向天空后就没有将它找回来，其实是没来得及找。

“妈逼的，你还哭，我看你哭。”又一个巴掌扇过来，据说这一下也还是有分寸的。

“再哭，老子把你丢出去喂狗。”就有那么巧，顺着胡子手指的地方就有两只大狗为争一块从某件土房子里扔出来的骨头打架，汪汪地怪恐怖。这下起了效果，娟秀大张着的嘴巴竟然合拢了，她既没有哭也没有笑，而是不再有表情了。脸蛋儿仍是红扑扑的，不过比先前更红了，像是被燕子在门上撕下的红纸涂过，只是涂得不太均匀。

从那以后，娟秀变了，当然这种变化是慢慢显露出来的。繁忙的大人不会太关注孩子的细微变化，只是隔了两三天突然发觉娟秀拉屎撒尿都不知道喊爸爸妈妈了。娟秀妈给娟秀洗屁股的时候一边骂一边轻拍着她的屁股，意思是让娟秀长记性。

娟秀不但没记住还忘了其他的，但仍然爱笑，只是嘴里不再依依呀呀，似乎把走路的事也忘了。娟秀妈把她放在围着的长板凳中间，平日里娟秀会跳动着一步步移，但娟秀那几日没了走的兴趣。

“兴许是感冒了，你看她这几天没什么精神，路都不想走了。明天你背她去看哈医生。”娟秀爸第二天趁着赶集就把娟秀背到了乡人民医院，但医生说没什么大碍，只开了一盒健胃消食片。

娟秀妈看着丈夫归来拿着的健胃消食片就气不打一处来，“日妈的，她又不是吃不得，你看她一天光喝豆奶粉都要喝好几包，大人吃饭的时候她也能吃，一拉一裤裆，哪里有不消化？尽花冤枉钱。”

“医生说没浪开啊，我又不是医生，给我开了这个就拿着了。”

娟秀妈相信自己的判断，孩子不是因为吃了不消化才这样的，但还是每天坚持哄娟秀吃消食片。娟秀也很配合，消食片对于娟秀来说就是妈妈说的“糖糖”。一盒消食片吃了一半，娟秀还是老样子。娟秀爸暗地里也慌了，难道是闯了鬼？不，娟秀爸从来不信鬼的。

“她爹，你看秀儿是不是闯了啥子哦？后坝姑爷那天背猪儿上街，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眼睛就看不太清楚了，找人看说是闯了猪儿鬼。”

“信那些？”娟秀爸嘴巴上虽然这样说，其实内心里诧异着老婆竟然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找人来收拾收拾嘛！万一就是呢？”

娟秀爸没再做声。

接下来几天娟秀爸打听到三大队石门坎儿有个神奇的土医生，乡里很多得怪病的人不看医生却都找他。土医生推算出病人房前屋后的某个角落有个什么，病人回去找到后除掉它就能痊愈，据说十之五六都是准的。娟秀的爸爸平日里不太信这个，但说不定偏方就准了呢。

于是娟秀的爸爸起了个早，左手一箱奶，右手一只大红公鸡就将土医生请了回来。土医生在草纸上涂鸦着什么，念念有词后将草纸点燃放入空碗里，等草纸化为灰烬，土医生就掺入些冷水，用手指划划就要娟秀喝下去。娟秀虽然傻，但眼睛是清晰的，她分明地知道这灰黑灰黑的东西不是豆奶粉。所以无论娟秀妈怎样哄骗她都不喝，最后还是娟秀爸的一声呵斥让娟秀妈给她灌了下去。

“你们祖坟后面不净啊！速去除之，祖坟安宁，小女方能安好。”

“祖坟后有个啥不好的嘛？”娟秀妈一听说是祖坟有不净的东西就慌了。

“去看看就知道了。”这是土医生的回答，确有些神秘。

“那要好久才好呢？”

“按我说的去做，很快就会好的，具体什么时候，还得看小女的造化。”

娟秀爸不好再问，便提着锄头查看祖坟去了。坟林有七座坟，到底是哪位仙人不得安宁呢？娟秀爸看到坟前长了野草，便叫燕子送来弯刀一番清理。半个多小时后，娟秀爸还是没找到所谓不好的东西。稍稍有些不如意的就算那棵歪脖子树，这树长在大祖母和二祖母坟的中间。

两位祖母在世的时候常为些田边地脚的事争执，难道去了另一方也会争着为这棵树划界不成？娟秀爸暗自想了想，一个决定在他心里冉冉上升。娟秀爸提着弯刀砍倒了歪脖子树，还用锄头刨了树根。

一番大汗后，娟秀爸咧开了嘴对两位祖母说：“这回孙儿就给你们当裁判，这树还是让我拿回家做发火柴好些，只要让我秀儿好了，过年就多给你们敬几杯酒！”两位祖母似乎是默许了，都按住坟头没动声色。

娟秀爸回到家仍是咧开着嘴，娟秀妈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她相信丈夫肯定除了不好的东西，她觉得秀儿很快就会好的。那天娟秀妈露了一手好厨艺，还煮了一块准备迎接娘家弟弟的腊肉。

渐渐的，娟秀的名字不再被人熟悉，人们都暗自叫她傻女儿。村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傻女儿”也渐渐传入了娟秀妈的耳朵。娟秀妈听不得别人说娟秀的不好，但又不好追究，暗地里流了不少泪。但凡看到说坏话人家的鸡跑到自己晒的谷子里，哪怕那鸡还没吃到自家的谷子，娟秀妈也会叫燕子拿着响壳儿撵那砍脑壳的鸡。

响壳儿是黑宝山的一道特别的器具，砍上一米到两米不等的竹子，剃光竹面，从竹子的一头划下去成四条六条不等，说是划破其实也只划到竹子的五分之三处。用手拿着未破的那五分之二部分，在地面上敲击就会放出科科科的响声，晒谷物的时候人坐在家里见鸡鸭侵袭，不出门动动响壳儿就足矣。

那天燕子拿着响壳儿撵鸡，真叫得上鸡飞狗跳。恨也好，骂也好，哭也好，娟秀就是个傻女儿，连姐姐燕子偶尔都说娟秀是个傻子。娟秀妈差不多也信了，东村头田柳的儿子比秀儿小两天，秀儿是腊月初八生的，田柳在腊月初十那天生了她儿子。

人家儿子现在都能跟大孩子们一起耍螃蟹了，那孩子也真真儿的逗人爱，见到人就喊。“要怪就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头一个是女儿，二一个还是丫头，丫头就丫头吧，生下来还好好的，现在怎么就傻了呢？”娟秀妈想着想着就掉泪。

话说天下有哪个妈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娟秀妈忍着村里的闲言碎语，重新教娟秀走路说话。边教边骂，娟秀磕着的时候，娟秀妈就跟孩子一起坐在地上哭，边哭边骂。骂自己，骂娟秀，骂了砍脑壳的丈夫又骂瞎了眼睛的天老爷。

娟秀爸遇到这种情况就坐在门外柱头旁的石头上，默默地抽根自己卷的叶子烟，袅袅烟雾升起来遮住了这个农家男人粗犷的脸，我们不知道他藏着泥土的汗线里装着怎样的情感。娟秀的姐姐燕子在听到妈妈的哭骂时，会懂事的做些家务，比如给新生的猪宝宝扔把猪草，要是看到猪一哄而抢，她会心疼那只永远都落后的小猪。

或许是天老爷被感动了，也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瞎眼睛，娟秀三岁那年，她会走路了，像一岁零几个月时那样能围着板凳走。大人还是会把她抱到高门槛处，娟秀看着外面的世界还是像一岁时候那样又笑又跺脚。

只是路过的人们不再逗她，他们用尖锐的眼睛查看着傻孩子的背后是不是有大人的搀扶。傻孩子怎么又会走路了呢？对于山里的人来说，三岁时候才走路又不会说话的还真是稀奇。幸好娟秀还是争气，是娟秀妈说的她争气。因为娟秀有一天可以离开大人的爱护，能够自己跑到地坝耍猫尾巴了。

其实娟秀曾经差点就有个小弟弟，那是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娟秀的父母一直都想要个儿子，却生了两个女儿。娟秀变傻的时候，娟秀妈又怀上了。土医生让娟秀爸除掉祖坟不净的东西后，娟秀仍没有好的迹象。

娟秀妈就信了是肚子里的小生命吞了秀儿的灵魂，于是她下定决心要保住秀儿。随着那一针下去，那天夜里，一团热乎乎的东西流了出来，娟秀爸把那团东西拿到灯光下一看，眼睛里兴奋的光在几秒钟后就消失了。

他们已经成形的儿子，娟秀的弟弟，为了娟秀的健康去了。娟秀爸失落过，娟秀妈也懊恼过。但现在看着秀儿红扑扑的脸蛋在阳光下笑得那样灿烂，娟秀妈觉得一切都值得一切都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