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公弥留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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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二舅在外公的胸兜里找到了钥匙。打开木匣子之后，发现里面有两千块钱，一张存折，存折上有六十九万元的存款。还有几张写有外公字迹的纸和几张发了黄的小学生的奖状。

舅舅舅妈们传换着看外公的那几张纸。他们看完之后，都用惊愕的眼光，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小鹏的母亲。见此情景，小鹏迫不及待地拿起了那几张纸，字迹很俊秀，只是大了一点。上面写道：

海涛、海波，当你们看到我的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可能在医院或者已经离开人世了。

这几天我总是头晕，你姐带我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高血压，吃了降压药也没缓解，所以我预感到有点不好。你们不在身

边，我只好把有些话有些事写在纸上，因为这些话在电话里是说不明白的，并且这些话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了。

你们的姐姐小云并不是你们的亲姐姐，她是我和你母亲在县城车站的角落里拣到的一个女孩。当时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的

唇腭裂，我和你母亲看她可怜，就把她抱回家里。三年里，我和你母亲带小云做了两次手术，最后才恢复到现在这样。

小云从小聪明伶俐，懂事好学。小学五年里年年得奖状，学习成绩总是全班第一。她的那些奖状我一直保存着，有时间你

们可以看看，如果她有机会读书，一定能考上大学。但是，小云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母亲去世后，十二岁的小女孩就辍学在家，

和我一起抚养你们哥俩，直到你们长大成人。

小云十九岁那年，她的亲生父母经多方打听找到了我，想将你们的姐姐小云认领回去，他们说他们的经济条件很好，并且对

当年遗弃小云的行为表示愧疚和忏悔。当时我想，当初我和你母亲将你姐姐抱回家的初衷就是让她得到幸福，但是，你们的姐姐

小云在咱家并没享着福，挨了不少累，连初中都没读上，所以我便将她亲生父母的请求如实地告诉了小云。小云听了以后，哭了

好一阵子。然后指着我激动地说，我这一生只有一个父亲就是你，一个母亲就是死去的妈妈，如果你非要我去认，我就死给你看！说完便又大哭起来。看着哭的泪人儿似的小云，我的心好难受，我含着泪对小云说，爸爸无能，你在咱家没享着福，连初中都没

读上，爸爸对不起你呀。小云说，是爸爸妈妈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你们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只要有丁点能力，就一

定报答您的养育之恩。你姐姐说到了也做到了，你们进城的这几年，不管是大病还是小病，都是她在照顾我，这你们是知道的。

你姐姐的事情，我本想不说的。我想让你们姐仨永远的、没有任何隔阂的、和和睦睦地相处下去。但是，我这房的动迁款

已经下来了。我前思后想了很长时间，你姐姐为你们哥俩以及咱们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你们的经济条件又都很好，为了弥

补对你姐姐的亏欠，我想将这笔动迁款全部给你们的姐姐，希望你们哥俩及两位媳妇能给予谅解。你们知道你姐夫因为

什么离开你姐的吗？是因为你姐的亲生父母几万几万的给她寄钱，几年里却被你姐姐全部都给退了回去。因为这，你姐夫决然

的离开了你姐。我能理解你姐的心情，她性情刚烈，讲情讲义，可是没钱不行啊，一个农村妇女供一个大学生是多么不易啊。小

鹏是个好孩子，希望小鹏毕业以后，你们哥俩能好好地关照一下，拜托了！

小鹏看完这些文字，震惊了。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他疑惑地望着母亲，并将那几张纸递了过去，在心里说，这是真的吗，这可能是真的吗？

小鹏的母亲接过那几张纸，只是瞄了几眼，然后平静地说，这笔钱我压根儿就没想要。

母亲的表情，已经充分证明了外公的话是真的，并且母亲确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小鹏今天才真正知道以前外公为他娘俩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小鹏想，外公没必要自责呀，外公没有做错什么，相反，没有外公外婆，还有今天的母亲吗？小鹏望着躺在床上的外公，泪如雨下，他多么希望这位善良厚道一切为他人考虑的好外公能好起来啊。此时此刻，小鹏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痛恨遗弃母亲的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外公外婆，更痛恨那个不讲情理，只为金钱而遗弃他们娘俩的父亲！

大舅打破了沉默，对小鹏的母亲说，姐，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们的亲姐姐，因为自小到大，你是除了父亲以外我们唯一最崇拜、最尊敬、最值得信赖的好姐姐，你对我们哥俩的付出，我们永远记在心里。

二舅没有说话，或许二舅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想起了他小时候，一个十二岁的姐姐对他来说就已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而被感动的吧。六岁的孩子应该记事了。虽然二舅几年来带人们包活养成一种对金钱极为重视的习惯，但是，如今知道姐姐的身世，知道姐姐置丰厚的经济背景于不顾，一如既往地守候着这个虽然没给她多大幸福但很温馨的家，二舅感动的流下了热泪。老爸的那几十万，对姐姐来说，算得了什么呀！

大舅妈一直沉默着，虽然她城府很深，但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她一定有非常丰富的想象力，或许一个在某种程度上还需要母亲照顾的十二岁的女孩，就辍学在家洗衣做饭看护着两个弟弟的场景闪现在她的脑海吧，抑或是姐姐的不为金钱而讲情讲义的刚烈的性格所感动的，总之，大舅妈始终没言语。其实，大舅妈很早就知道大舅小时候的事情，夫妻几年了，作为丈夫有什么话不对妻子说呢。但大舅妈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被丈夫崇拜又尊敬的大姑姐，却和丈夫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如今知道了一切，她怎能不为大姑姐那讲情讲义视钱如粪土的刚烈性格而感动呢？这个大姑姐是个没读过几年书的农村妇女啊！

而二舅妈则不然，却突然说了一句，这个老爷子，有病！

大舅说，就按老爸说的去做吧，这笔钱都给姐姐。二舅说，行，就这么办。小鹏的母亲说，那不行，我说过的，这钱我一分都不要。我若是图钱，早就找我的亲生父母去了。你们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开发商，有的是钱。我认为人活着没钱是不行，但是，钱代表不了一切，家是讲情的地方，没有情，那还叫什么家。我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家，只有咱爸咱妈和你们两个弟弟，爸爸曾和我说过，不让你俩知道我的身世，就像他所说，希望我们永远的和和睦睦的相处下去。

又是一阵沉默，整个屋子里只能听到外公微弱的呼吸声。

二舅说，姐，这钱你一定收着，这笔钱不仅是老爸对你的疼爱和对你亏欠的弥补，也是我们姐仨和睦的象征。何况小鹏将来得需要好多钱啊。

还没等母亲说话，二舅妈就跳了起来，你们老刘家的人都是傻子、疯子！一大笔钱给了一个外姓人，她纯粹是个外姓人啊。

住嘴！二舅喊了起来，并接着说，嚷什么嚷，这点钱都给咱还不够我挣一年的，你怎么混成这样！

二舅妈说，好，我混，我混。我和你们这帮傻子、疯子没什么好说的，我走！二舅妈说着几步来到屋外，钻进二舅的宝马车里。大舅妈看二舅妈真的要走，赶忙去劝阻，而二舅妈说什么也不听，一脚油门，头也不回的走了。

二舅妈决然地走了。二舅趴在外公的床边嚎啕起来，爸爸，我对不起你。。。。。。

大舅说，好了别哭了，老爸这个样子，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五

外公的状况一时不如一时了。小鹏的记忆中，外公似乎从未得过病，他从未见过外公打过针吃过药。而如今的外公，却眼看着离开他了，他以后再也没有疼他宠他，念他想他一见他就逗他开心的好外公了，想到此，小鹏紧紧地抓住外公的手，眼泪迅猛地流了下来。

小鹏的母亲发现外公不行的时候，是在傍晚的六点钟左右。只见外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就连胸部的起伏都看不见了。小鹏的母亲急忙叫来两位舅舅和大舅妈，大舅见此情形，说赶紧给爸穿衣服！可是二舅怎么也不敢上前，而大舅费了半天的劲，也没给外公穿上衣服。只听小鹏的母亲轻声说，我来！在大舅的帮助下，小鹏的母亲不长时间就给外公穿好了衣服。

当地的风俗，老人咽气之前必须穿上衣服，并且将老人抬到地中央的长凳上，头冲西，确定老人咽气之后，在老人头顶的下方放一矮腿方桌，摆上贡品，在放贡品的方桌的下面，放一铁盆，留着亲朋好友吊唁时烧纸钱用。如果老人没穿衣服就死在炕上，一定会让亲戚朋友及邻里乡亲们耻笑的，那是死者儿女的大不孝！

全家人在嚎啕中将一切安排妥当，两位舅舅和小鹏轮流着守灵，接待着前来吊唁的亲友及乡亲们。

在安放外公的遗体的时候，小鹏注意到，外公的额头仍有一块淤青，外公的表情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外公就这样地去了，就像二舅妈说的，是在十五的晚上六点半左右去世的。或许外公上天有灵，临死还在照顾着小鹏的母亲，鼓乐队的钱，确实能省好几千元。

正当二舅联系鼓乐队和火葬场的时候，二舅妈开着宝马轿车回来了！

二舅妈是和她的父亲一起来的。据二舅妈的父亲说，他是带着二舅妈来赔礼道歉来的，但不成想亲家去的这么快。他来到外公的灵前，磕头作揖之后自语道，亲家，在你弥留之时，我的不孝女儿吵着你了，亲家在此说声对不起！你养了三个非常通情达理的儿女，亲家我自叹不如啊。

二舅妈在外公的灵前一阵哭嚎之后，来到小鹏的母亲面前，不太情愿地说了一句，姐，对不起！

小鹏的母亲正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对二舅妈的道歉并没有理会。

后来小鹏得知，二舅妈从外公家开车出来之后，并没有回二舅家，而是直接去了娘家。到了娘家后，二舅妈将外公和小鹏母亲的事向父母说了，二舅妈的父亲听了以后，当时就将二舅妈臭骂了一顿！

二舅妈很想在父母面前说说心里话，如果没有公公婆婆，能有大姑姐吗？即便那笔钱一分都不给大姑姐，谁又能说出话来？难道他们老刘家的人不是傻子疯子吗？但是，父母的想法却和公公的想法一样，二舅妈感到莫名其妙！

其实二舅妈不知道，二舅妈的父母此时正在为二舅妈弟弟的婚事发愁呢。

二舅妈弟弟结婚的日子都定了，可是就因为父母没给弟弟买楼而二舅妈未来的弟妹就解除了婚约，二舅妈的父母愁得整天唉声叹气，买楼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啊，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这对土里刨食的父母来讲无疑就是个天文数字呀。而且，还有十万的彩礼钱呢。

二舅妈听了父母的述说，非常气愤，说，这样“物质”的女人咱家不能娶！二舅妈的母亲说，现在的人不都这样吗，你不这样，你公公都要死了，你跑回家来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那几十万块钱？二舅妈哑口无言。

二舅妈虽然哑口无言，但心里很不服气。公公一辈子的积蓄，就这样白白地送给了一个外姓人，她怎么也接受不了。她想，她和海波辛辛苦苦，冒着风险，搭着人情，遇见大老板就像狗一样摇头摆尾地弄点活，一年才挣多少钱啊。但是，她不能和父母顶嘴了，她毕竟是父母的女儿，父母为弟弟的婚事已经愁得够呛了。而且父母的身体状况又都不是很好。

这时，二舅妈的父亲说，你赶紧回去，向老刘家人陪个礼道个歉，你公公都要去世了，你临阵脱逃，磕碜了老刘家，也臊了我的脸，你们年轻人都出的什么事儿，我和你一起去，顺便看看亲家。

就这样，二舅妈和她的父亲就回到了外公的家。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送葬的队伍在鼓乐队的哀鸣中，缓慢地向坟地进发。

二舅是个讲排场讲阔气的人，三十辆清一色佩戴黑纱和白花的黑色轿车，排成长队，缓慢地行使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前面是披麻戴孝的家人及刘氏家族的后人，然后是乡亲们互相拿着给外公下葬的纸活，有大楼、轿车、彩电、冰箱、空调等，再然后是吹打得热火朝天的鼓乐队。

送葬队伍里时而传来的哭声，大多是外公的远房亲戚及和外公要好的相亲，至于两位舅舅和小鹏的母亲都没有哭，或许他们的泪水早已哭干了吧。此时小鹏的母亲，是被两人搀扶着走在送葬队伍当中的。

此时此刻，小鹏很想放声大哭，他想他是应该痛哭的，但是，尽管他极度悲伤，却没有眼泪。

只有二舅妈一直在哭，哭的悲悲切切，凄凄婉婉。

一位相亲和另一位相亲窃语，老刘头的小儿媳妇，挺孝心呢。

六

外公出殡以后，小鹏的母亲在大舅和二舅的强烈要求和及耐心地劝说下，勉强地将拆迁款留下二十万元。

从二舅妈的表情可以看出，二舅妈勉强地接受了这一结果。

大舅和二舅心里很不是滋味，带着些许遗憾和愧疚相继回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