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尖尖，美丽了夏天
午读前，靠窗坐的同学说有人找我。
我怔了一下，谁会找我？像我这么低调的女孩子，从来都没人找过的。大家似乎也很好奇找我的是谁，一个二个都扭头往走廊外面张望。
我将信将疑走出教室去，等在走廊里的竟是个年纪相若的男孩。
“你不会就是林春天吧？”他一脸狐疑地盯着我。见我点了头，他一手捂着嘴巴夸张地大声叫了起来：“怎么是个男的，林春天不是个女孩子吗？”
身后的教室窗边传出一阵哄堂大笑。
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烧起来，热得我掉头就逃跑了。
蹿回到自己的座位，依稀还能听到他在走廊里喊：“喂，喂，你怎么走了……”
周围的同学向我投来了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目光，我本能地低下了头去，用手绞着运动衫的下摆，我真想打个响指就把自己给变隐形去。
一整个下午，我都有点心神不宁，我在想，那个男孩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放学后，我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在步出教室的那一刻听到有人喊了我的名字。
我定睛一看，居然又是他！
还好同学们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我低着头没有理他，快步从他面前走过去。“喂喂喂，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呀，咋不理人呢！”他竟跟了上来走在我旁边。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虽不做声，心里却是有点害怕起来。
“你怎么都不说话呢，”他抬手在我面前晃，“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沉默的男孩子，你该不会是有自闭症吧？”
我的害怕终于变成愤怒并且熊熊燃烧了起来。
我忽地站定，然后伸手用力推了身旁的男孩子一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顾不了那么多了，朝他吼了一句“神经病”后我撒腿就跑。
一口气给跑回到家里，听着心脏扑扑扑地跳得急切，我差点瘫倒在地。
爸爸从厨房里走出来，递给我一份包裹：“下午快递送过来的，你买了什么？”
我从不网购，怎么会有我的快递呢？来不及多想了，气都还没喘顺的我实在怕被爸爸瞧出什么来，只得赶紧接过他手上的包裹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我坐在床上，盯着眼前拆开了的纸盒子，觉得脑袋里有一团浆糊。
居然是一双鞋子。
浅粉色，鞋头尖尖的，还缀着小蝴蝶结，看起来秀气极了。
我把快递单上的地址和姓名核对了一遍又一遍，千真万确，这真的就是寄给我的。谁，究竟是谁给我寄的鞋子？
（2）
接下来的几天里，谢天谢地，那个奇怪而让人讨厌的男孩子没有再来找我。但每天早上出门前我开始会在镜子前站上很久。
我真的很像男孩子么？
短发，宽松的耐克运动罩衫，肥大的耐克运动长裤，四十码的耐克波鞋，镜子里的我乍一看来还真是个小子模样。但是林春天啊林春天，你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子穿的，这并没有什么不妥啊，而且，这是妈妈喜欢的模样。对，妈妈喜欢的。
可最近那个李阿姨常常会出现在我家里，我真有点不高兴。
谁让她在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就评判我说女孩子家应该有女孩子家的样子。
“春天啊，”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说得有板有眼的，“你留个长发，然后阿姨带你去买裙子穿，保证把你打扮成个漂漂亮亮的小公主一样！”
我想挣脱她的手，可是旁边的爸爸一个劲的在给我使眼色。
“还有这个鞋子，”见她又要想说我的鞋子，我条件反射般把双脚往后缩了缩，她看见我的举动便停住了没有再说。
凭什么，她还不是我后妈呢，就想对我管东管西的。
不过说到鞋子，那双浅粉色的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是谁寄给我的呢？
不可能是爸爸，他知道我从来都不穿那种女生气太浓的鞋子的。
这天，我正在校园里走着，忽然就听到有人在叫我。我扭头看看周围，并没见有熟人，一定是幻觉，我心想，因为就算是班上的同学，他们在校园里遇见我也不会和我打招呼。在他们看来，我是个奇怪的人，总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瘦削、刻板、乖戾、沉默的形象让人远远看见就直觉地想躲开。
所以听见有人在教室以外的地方叫我，一定是幻觉。
然而一只手忽地从背后拍了下我肩膀，吓得正在想着粉色鞋子的我失控尖叫起来。
“真要命，”男孩子的声音伴随着一张脸转到了我面前来，“是我啊，胆子这么小，这下说不是女生我都不相信了。”
是他！
“林春天，我叫李炜，交个朋友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我。
我不理他。他又开口：“上次是我错了，我真是瞎了眼了，我怎么可以把如此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看成是臭小子呢！”说着他居然掌掴了自己脸一下。
于是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3）
我没想到的是，一个多星期之后，第二份匿名包裹招呼也不打一声又轰然降临了。
还是鞋子。鞋头尖尖的碎花帆布鞋子，很淑女。
“你好像最近网购很频繁，又买了什么啊？”客厅里爸爸扬着声音在问我。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只得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把鞋子赶紧装好藏了起来，我怕他下一秒就会走进来看见这双碎花鞋，到时我还真的不知如何解释了。
在学校里，李炜又开始会跑过来教室找我，惹得同学们纷纷对我侧目。
甚至有女生在背后嘀咕说我是走了什么桃花运。
那些话让我又羞又恼。
我警告李炜不要再接近我，否则有他好看。“女孩子凶巴巴的多不好看，我说林春天啊，”李炜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跟我说话，“我可是你未来的哥哥。”
什么，我怀疑我是听错了，我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瞪着他。
“你瞪什么瞪，我家太后不是和你爸在谈恋爱吗？”李炜白了我一眼。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是李阿姨的儿子！”
“真迟钝，我以为你老早就知道了呢，”男生有点得意的样子，“我比你大三个月，所以算起来你应该叫我哥哥的。”
我居然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他。
嗯哼，我从鼻孔里迸出这两个音，拔腿又跑了。
晚饭时我问爸爸李阿姨是不是有个儿子和我同校还同级，名字叫李炜。
“哈，敢情这小子找过你了，怎么样，他挺好的吧！”说起李炜，爸爸居然笑得那么爽朗，我看着心里有点酸酸的。
“我和你李阿姨的事情，你不反对吧？”
“我，我不知道。”
说完，我埋下头去，拼命地往口里扒着白米饭。
我有一点逃避这个问题，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对李阿姨，我是既喜欢又讨厌，既期待又抗拒。她看起来年轻又漂亮，她有着妈妈般的温柔，她会做我爱吃的糖醋里脊和可乐鸡翅……可是，她嫌我不像个女孩子。
不过那个叫李炜的男孩倒是有点意思，不知有个哥哥的感觉是什么样子？
（4）
周二早上，教室里发生了一起风波，而风波的主角竟然是我。
我说过，我是个低调的学生，瘦削、刻板、乖戾、沉默的形象让大家宁愿选择当我是透明人，甚至我在或不在，都不会有人留意到。但这天，我注定要成为班上的热点人物。
偌大的黑板被几个硕大的红色粗体粉笔字完全占据了。
林春天是个男人婆！
每个走进教室来的同学都看到了黑板上的这句话。没有人知道是谁写的，也没有人上前去擦掉它们，有的只是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夹杂着低笑的议论。
我全身发抖，难堪得想找个地洞立马钻进去。
我冲出了教室去，在走廊里与正前来找我的李炜撞了个满怀。
他显然被我眼眶里的泪水给吓了一跳，紧张地抓着我手臂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不出话来，回头指了指教室前端。
李炜拉着我进了我班的教室。
他的脸色在看到黑板上的句子时飞快地暗了下去，他蹬蹬地跑上前去把它们擦掉了。
他站在讲台上面，直视着我的同学们，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是林春天的哥哥，以后若是有谁再敢欺负她，我一定让他好看！”
我被李炜的举动弄得整个人惊呆住了。
直到他跑过来推我我才回过神来，他往我手里塞了一样东西然后走出了教室。
我低头一看，手中的竟是我最喜欢的德芙巧克力。
我实在不习惯接受同学们的集体注视，刚想要逃回自己的座位藏起来，李炜又从门口探了个头进来，他说：“今天这事我就暂不追究了，但是谁做的，麻烦私下找林春天道歉去。”
他的话有点不容置疑的霸气。
我心里涌上一丝奇妙的感觉，是被保护的感觉吧，好像很不错呢。
第二天放学，我去李炜的班上找了他。
他正提了书包准备回家，见到我很是吃惊的样子。想想也是，这可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他，我有点不好意思，我其实是想和他说谢谢，但发现开不了口。
“一起走吧！”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小心思。
路上，我告诉李炜，说昨天恶作剧的那个男同学已经向我道歉了。
“林春天你是不是惹了别人啊？”
“我才没有，不过是因为上周有一次他以为我是男孩子，于是就跟在我后面错进了女厕，结果被同学知道后受了嘲笑……”
我话都还没说完呢，李炜居然就捂着肚子笑起来。
（5）
李阿姨来我家吃饭时给我带了一件礼物。是一条连衣裙。我有点不情愿地接过来，可能是喝了点红酒，她兴致很高地要求我立刻就给换上看看。
我把目光投向爸爸，希望他能帮我解围。
“听你李阿姨的话，去换上吧。”
“我不。”
“你换不换，整天都穿成个男孩子一样，像什么话！”从来都不舍得大声和我说话的爸爸，今天似乎有点动怒了。
我咬着嘴唇：“妈妈喜欢我这样穿的！”
“你胡扯！”他伸手扫落了饭桌上的一个瓷碗，瓷碗砸到地上发出清脆响亮的破裂声。
我的心也在瞬间碎成了千万瓣，我的眼泪径直流了下来。我跑回自己房间，一头扎进被窝里哭了起来。我用尽了力气去痛哭，似乎要把内心积蓄的委屈都发泄出来一样。
我胡扯，是的，爸爸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胡扯。
妈妈离开已经三年了，就在这三年里，我把自己从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姑娘给变成了今天的假小子模样。我扔掉了妈妈在过去给我买的花裙子与公主鞋，我剪掉了长头发，我把自己弄得灰灰的，这样我心里好受一点。
从十一岁到十四岁的时光里，我没有妈妈的陪伴，我的身体因为成长而发生了一些变化。我的惶恐不安，我的猜疑心酸都没有人诉说。
我其实怨她，怨她早早就离去。
尤其是这两年我的一双脚丫急速生长，导致我买不到合适的鞋子穿。
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却长着一双四十码的大脚丫。而且，我没有妈妈。潜伏在心底的那头名叫自卑的小怪兽，它教我穿起肥大的裤管来掩饰它们。
我把自己弄得沉默，这样就没有人会注意我了。
这样，他们就不会知道我长了一双要穿四十码鞋子的大脚，更不会知道我没有妈妈。
爸爸来敲我的房门，说是下午又帮我收了一份包裹。我把头蒙在被子里，没有理他，多少次像今天这样我的眼泪浸湿了枕巾，可他都不知道。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爸爸，只是在我的成长路上，他代替不了妈妈。
等到门外再没有动静后，我终于起来悄悄打开了房门。
一个漂亮的纸盒摆在房门口前。
这是第三双不期而至的鞋子了，同样是低低的鞋跟，尖尖的鞋头，周边绕了纯白色的蕾丝花纹，精致得如童话里带给灰姑娘魔法的鞋子一样。
到底是谁在和我玩这样的游戏。
妈妈，这些会是你从天国寄给我的鞋子吗？
（6）
我有点担心李阿姨是不是生我的气了，自从那天我拒绝换上新裙子给她看之后，一连好几多天我都没听见她给爸爸打来电话。
其实我挺喜欢她的，其实我挺希望她能做我妈妈的，但我才不要让她知道。
我问李炜：“你妈最近在忙些什么呢？”
“她啊整天早出晚归的，对我这个儿子一点都不上心的样子，”李炜忽然指着他的鞋子，一脸得意问我说，“我的新球鞋怎么样，超级好看的吧！”
我这才发现他又换了一双天蓝色的新球鞋，设计倒是蛮特别的。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动，“你，你是不是给我寄过鞋子？”我盯着面前的男孩问。
“给你寄鞋子？”李炜反问。
“嗯。”我攥紧了手心，有一点紧张又有一点期待，谜底似乎呼之欲出。
可是下一秒他却摇了摇头：“我没有给你寄过鞋子，不过你要真是喜欢，你可以从我的收藏品里挑一双。”见我不说话，李炜伸手过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都不知你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好好一个女孩子干嘛喜欢穿男生的鞋呢？”
我白他一眼：“要你管！”
鞋子不是李炜寄的，那究竟会是谁。我想了想，决定把这件奇怪的事说予他分享。
“天下居然有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不见有人给我送新鞋子！”
“你不觉得这事很诡异么？”
“我觉得很美妙好不好，居然天上掉下来几双新鞋子，人品大爆发啦！”
“神经病。”
我拨拨额前的刘海，有点迟疑地向李炜发出了邀请：“周末你和你妈妈一起来我家吃个饭，好不好？”刘海又有点长了，找个时间去剪剪才行。
“你确定？”这小子瞪大眼睛，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哎，我怎么好意思和他说是因为我想念李阿姨做的糖醋里脊了呢！
周末李阿姨果然带着李玮来了。趁着她和爸爸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我把李炜拉进了我的房间去看我收的四份神秘包裹。
没错，我刚在前一天又再次收到了一双新鞋子。
我觉得我要疯了，这何时是个尽头啊。
四双鞋头尖尖的美丽新鞋子整齐地摆在了李炜面前，他皱起了眉头。
“这些鞋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他挠挠头，“不过我想不起来了，可能是逛街时在商店见过。你怎么都不穿呢？”
“我穿它们？”
“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
“它们看起来那么小，我怎么穿得进……”
我的声音细得连自己都快要听不见了，我觉得我的脸莫名地在发烫。
（7）
爸爸和李阿姨的感情似乎越来越好了，连李炜也开始频频出现在我家里，而我似乎也早已经在心里接受了这个哥哥。
那次我最终还是没有在男生面前试穿那些新鞋子。
但是后来我试了。
然后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看起来那么小巧精致的四双鞋子，居然都能套进我的大脚丫！
我激动地穿着它们一遍一遍地在房间里踱步，一会儿又停在穿衣镜前仔细端详，我真不敢相信那是我的脚，我四十码的脚穿上这些美丽的鞋子后也能显得如此秀气斯文。
我忍不住要相信那是天国里的妈妈给我寄来的礼物了。
因为这只有神才能做到吧。
我还偷偷地把李阿姨送我的连衣裙给换上了，穿得焕然一新的我站在镜前，似乎又看到了过去那个人见人爱的漂亮女孩，是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自己。
亲爱的妈妈，这些都是你的旨意吗？
在我收到第五双由快递送过来的鞋子时，爸爸准备和李阿姨结婚了。
陪李阿姨挑婚纱的那天里，我羞涩地提出要求也给自己挑个小礼裙，我的反常行为让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捂着嘴巴笑得咯咯响。
连我也觉得难以置信，那些美丽的鞋子不知不觉地治愈了我。
正当我不知要如何解释的时候，李炜偷偷地把我拉到一边去，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我没想到的是，他让我看的东西带给了我深深的震撼。
那是一叠画稿，准确点来说是一叠手绘设计稿。“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家太后会兼职做鞋子设计师，”李炜指着手上的画稿，“这是我无意中在家里发现的，之前我就说你收到的那些鞋子似曾相识呢，原来都是我家太后的杰作！”
是的，我收到的五双鞋子长得和设计稿上的一模一样。
当然，设计稿上还有第六双第七双第八双……她是准备一双一双地给我寄，直到终有一天我愿意穿起它们走到阳光下么？
我的眼泪滑落了下来。
试着婚纱的李阿姨在那边朝我们张望，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玮一边往我手里塞纸巾，一边回答他妈：“没事，妹妹说她很喜欢你寄的那些鞋子！”
半个月后，我带着感恩的情绪把我的新妈妈迎回了家。
我的哥哥告诉我说，妈妈的那个系列设计稿在一次女鞋设计大赛中拿了特等奖，因为它们为长着大脚丫的姑娘们带来了美丽与自信，而这个系列的鞋子有句很美的文案。
鞋子尖尖，美丽了春天。
“太后说这个春天就是你林春天！”李炜说这话时是一脸的骄傲。
那么好吧，林春天，你看春天都快要过去了，赶紧换上新裙子穿上新鞋子做女孩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