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客栈》1站在边缘的人
“你为什么想写我的故事？”
我觉得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咬了一会下嘴唇内侧的软肉，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林红保持着转过头看我的姿势，没有等到答案，于是继续把脸朝向窗外，盯着玻璃外正沿着看不见的蛛丝奋力想攀上窗框的小蜘蛛。
我告诉她，这不是我第一次想写谁的故事；早在约摸一年半前，想过要写身边一些人的事情，把他们作为纸上的人物展现出来。那时候的我单纯只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好的叙述事情的能力，毕竟是身边的人，没有交待清楚的话自己是能够发现的。然而随着时间变迁，该走的人都走了，计划也被搁浅。
“这样啊……”她把脑袋朝后仰了几分，靠在身后放着的纸箱上，若有所思，很快又把脸转向我。“那为什么现在想要写我？”
不知道。我觉得我大概只是太闲了。
金鱼从房间里走出来，路过我坐着的沙发，朝像是在进行一场采访的我们笑了一下，钻进了厕所。她用来装烟灰的透明咖啡瓶正正地摆在面前的椅子上，一瓶满载烟灰和滤嘴的咖啡色液体。阵雨似乎在金鱼的房间里看什么视频，情节估计演到了吵架，台词一句比一句吼得大声。
“真舒服啊，今天。”林红换了个盘腿的姿势，她好像已经不关心窗外的蜘蛛怎么样了，带着点微笑。“那么，开始吧。”
手机屏幕上跳出新微信提示的时候，我正坐在矮几旁看综艺，为了听录音扯出连接在笔记本上的耳机插进手机。
“那个，我已经在楼下了，我好像来早了一点，要再等你一会吗？”
“不用不用，我已经好了，马上就来。”我单手夹着耳麦回答，看了眼时间，明明距离六点只差两分钟，曲奇却觉得他可能要“等很久”，听起来一年前我的时间观念真的是很差，于是很快合上了电脑屏幕，摘下插在锁孔里的钥匙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曲奇坐在公寓大堂右侧的台阶上，相比一年前刚离开美国时头发更短了些，穿着深蓝色的T恤，不深不浅地对着我笑了一下，我也随之迈出电梯，“你怎么进来的？”
“有人帮我开门了。”他很自然地站到我身旁，并肩朝外走。“外头很热。”
五号公寓最大的特点是必须刷卡进门，这是我第一次感谢这个麻烦的设施，有了开启话题的来头。曲奇推开沉重的大门，盛夏的阳光顷刻尽洒而下，完全没有丝毫傍晚时分该有的颓靡。我们朝着约好的餐厅走去，随口聊些东西，我一边听着曲奇说毕业后怎么怎么，一边走神地想着为什么两个人说的话都有些别扭，似乎在努力寻找一年前的气氛，我几乎都不记得一年前自己是怎么和他说话的。
“英国怎么样，不好吗？”等上菜的时候，我试着问。曲奇的表情动了一下，“不能说不好吧，没有很特别的感觉。你倒是瘦了。”
“那当然哦。”几乎是本能地，心情一下子雀跃了，自己都能感觉到露出一个很夸张的笑容。“体重摆在那里，真的是很努力的。”
“手是怎么了？”他注意到我右胳膊上几块小小的黑斑。
“烫的，跳油的时候。”
“我还以为是被什么小动物挠的。”
“怎可能……什么动物会弄出这样的痕迹啊。”
“太阳骑士就给我挠成这样过。”
“太阳骑士？”
“我在英国的时候养在窗台上的猫，不是和你说过吗？”
“是说过……”
“曲奇是一个，特别特别温柔的人。”林红抱着膝盖，一下一下点着头像小鸡啄米一般。“那天吃饭的时候，他说一年前我很丑，我也知道是很丑，但那时候他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叫他一起吃饭还是来陪我，也找他打游戏，在我看来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我一边打字一边端详她，“到底有多丑啊。”
“丑到你不敢相信。”她神情里写满了严肃，“虽然那时候还觉得挺开心的……我不知道自己在开心什么，大概一直以来觉得做了出格的事就是很开心，喜欢看周围人那种惊恐的样子，剃光头给我唯一的好处就是变得和所有人不一样。”
她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露出招牌的得意笑容。“喜欢一般人不会喜欢的东西，我大概算是个边缘人士。”
“所以你打算毕业留在美国？”开始吃鸡翅时，我们的话题走到了未来。在狭窄的泰式餐厅，有中年情侣，有典型的打扮得花花绿绿的美国青年，还有围裙里放着一大束吸管来回穿梭的服务员。我看着餐厅右侧墙上挂着的镶嵌画，摸索着回忆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上个月？上个月还在中国呢，大概是三个月前吧，和谁一起来呢，不记得了。
“比较想去能两边跑的工作吧，中国和美国。”他慢悠悠地把一勺甜辣酱淋到鸡肉上，动作有板有眼。“就是说，外企，外派之类？”
“对。”
“真好啊。”我吐出一小条细长的翅膀骨头，凸起的骨头前端沾了些没卸下的口红颜色。“有想去的地方真的很好。我是不知道以后我会干什么，要去哪里，什么都不知道。”
“现在还想参军吗？”曲奇把叉子放下来，带着点笑意看我。
“想，想的。”
“回国去？”
我喝了口水。“不知道，现在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我都不知道我会在哪里。”
“他比你想象中要矮一点。”端详了打字的我一阵后，林红伸出手做了个比身高的手势。“虽然是男孩子，曲奇大概就和我差不多高。所以我觉得他真的很神奇，长了一副娃娃脸，却让人觉得很可靠。”
“所以我会把不和别人说的事情和他讲，他记性真的太好了。参军那是一年前的事了，他还记得，虽然肯定也不是支持的态度，但我就是觉得，和他说没关系，反正肯定不会笑我。”
“那干嘛不让他做你男朋友。”我一边把她说的话记下来一边漫不经心地反问。林红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发出很开心的笑声。
“别逗了，能好好做朋友的人，何苦扯上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感情。”
她把右手夹着的烟在几乎满了的烟灰缸里抖了几下，仰头去看窗口映射进来的阳光。透明的金黄色把她的瞳孔洗涤成淡茶色，有些下垂的睫毛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很多时候，我其实是不愿意谈自己的，因为我没什么好讲——没有未来，也不想回忆过往，这种懒洋洋的态度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无趣。但曲奇是个很会做人的人，他就是能够听下去。”
“我和他认识要将近两年了吧，从前经常跑去他的公寓找他，为了用他那台很大的外接屏幕放mv。他每次都陪我看，听我说他并不知道的那些音乐人八卦。说真的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把视线收回来，微微扬起嘴角，双手环抱着膝盖。“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做到，我觉得这世界上果然是有这样天生的倾听者吧，也难怪他是真的不缺女友，这么温柔的人，虽然不是很耀眼，但绝对让人喜欢。”
“你想成为这样的人？”我问。
林红的回答非常斩钉截铁：“不想。”
她看我有些不明白，把烟碾灭后乖巧地从地上站起来，窝进了沙发。“我连自己都搞不清楚，是不会有精力去管别人怎么样的。当然我从前是很想做这样的人，‘温柔且强大’，对不对，做不到，我做不到。”
“我是个站在边缘的人，人们要么勿近，要么和我一起跳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