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车后边笑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宽阔的水面上犹如微微飘荡的锦缎。

水库堤坝，他坐在轮椅上，她站在后边双手扶着他的肩，夕阳勾勒出一幅温馨的剪影。

太阳接近地坪线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揪住他的衣领往上提，试图将血红的夕阳留住定格，让夕阳赐予的美景再延续一会，可是夕阳无情地陡然一跳就下沉了。她默然无语唯有泪两行。她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故地重游。

水库堤坝是他们常去的地方。他经常骑着单车唱着京剧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的唱段《浑身是胆雄赳赳》，浑身使不完的劲。她坐在后边搂着他的腰，脸紧贴着他的后背，幸福洋溢在脸上，洒下笑声一串。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骄阳炽烈地烘烤着大地。她去街边的邮筒投送一封信。他骑着一辆绿色的单车满身是汗地在邮筒旁停下，说：把信给我吧。他取出邮筒里的信，塞进绿色的布包里，骑上车摇晃着身体，在她的视野里消失。他的干练利索、激情活力，还有那绿色的车在她心里烙下了美妙的印记。

第二天，他准时来到邮筒旁，又看到了她，说：“有信吗?”“没有。”她脸微微泛红。“你找我?”他疑惑地问。“嗯……我来看看你的单车。”那时单车比现在的汽车稀罕得多，凭票购买，有钱也买不着。他问：“你会骑吗?”“不会。”她轻声回答。他呵呵地笑着，一脚踩着踏板，一脚蹬地，跨上车走了，动作潇洒优美。

连续几天她风雨无阻地准点守候在邮筒旁，只为看他，看他骑车的潇洒劲，只为和他说几句话。

他们相识了。他单车后边便萦绕着她的笑声。

周末是他们最期盼的日子。他骑着绿色的单车，后边坐着她，一路的欢声笑语。他们赏黄橙橙的油菜花，穿行田野闻清新的稻花香，早晨观日出，傍晚看夕阳……他带着她跑的越来越远，来到郊外的水库大坝上，找到一处绝佳的欣赏夕阳美景之地。他们喜欢像灯笼一样红彤彤的夕阳，喜欢夕阳将天际缕缕流云染成绚丽的晚霞，喜欢夕阳映照下的水面波光粼粼熠熠生辉。他唱《浑身是胆雄赳赳》。她学做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的亮相动作。他们就开心地笑。

他说只要她坐在身后，他就有使不完的劲，无论多远的路多艰难的骑行都不觉苦不觉累。她说坐在他车后边是一生最浪漫最幸福的事。

他们结婚了，有了儿子。儿子长大了，成家了。城市变大变美了。他明显骑得很吃力了。她给他买了电动车。他仿佛更有了精神，他把电动车骑上了水库大坝，骑到郊外的乡村。他经常带着她漫无目的地骑行在城市宽敞的街道上，欣赏沿途的街景，感受城市的变化。他们去名人馆、湿地公园、野生动物园……每一个新开发的景点都留下一对骑行人的身影。他把《浑身是胆雄赳赳》唱的越发响亮。她的笑声里充满浓浓地幸福味。

儿子开车带他们来到江南水乡古镇旅游。她觉得少点什么，索然寡味。他也觉得不带劲，浑身不自在。他听惯了车后甜美的笑声，那是他骑行的动力。她喜欢他一边骑车一边扯着嗓子唱《浑身是胆雄赳赳》。她觉得他老当益壮，觉得他活力不减当年。这样的骑行一直伴随他们相知相爱、结婚生子、光荣退休的人生旅程，从没间断。他们希望这样老套缺乏新意，却植入他们心灵注入他们骨髓的骑行延续、延续、再延续。

终于，他再也不能骑车了。一起并不严重的交通事故。后座的她胳膊擦破点皮。他却倒地不起，当场昏迷。经治疗，他虽保住了性命，但没了知觉，没表情，不会笑不会哭，四肢僵硬，终生轮椅为伴。自此，延续了几十年的单车后边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彻底告别了单车出行的生涯，再也没有看过夕阳。

时光荏苒。他和她渐渐地老去。她觉得来日无多了。

一个晴朗的日子，她给儿子打了电话，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下午开车送我和你爸到水库。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他们喜欢夕阳。

大坝上，她像年轻时一样做了一个铁梅红灯高举闪闪亮的亮相动作。她发现臃肿的身体，再也不能像年轻时做的有板有眼有韵味了。她自己都觉得很滑稽，忍俊不禁。忽然，她发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兴奋地对坐在车里的儿子大声喊：哭了!你爸有知觉了!

她弯下腰紧紧地拥抱着他，喜极而泣。

夕阳继续缓缓西沉，将两张饱经风霜的脸染成艳红。